芒种后的第七日,冻顶山的云雾突然浓得化不开。陆九渊站在阿水伯的茶寮前,见山岚如墨汁般在谷间翻涌,老藤枝茶树的枝干在风中狂舞,叶片互相击打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倒像是天地在擂鼓催阵。阿水伯望着铅灰色的天,指甲掐进掌心:“这是‘过山龙’台风,三十年一遇的。”
茶商林明修的皮鞋在青石板上跺出急响:“矮化茶园的塑料地膜能抗风,你们这老藤怕是……”话未说完,一声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已砸在寮檐上,瞬间连成雨幕。陆九渊望向传统藤枝茶园,只见百年老藤的根系在岩缝间裸露,像老人暴起的青筋,而矮化茶园的茶树虽被地膜包裹,却在狂风中东倒西歪,如同被缚住手脚的囚徒。
“护藤!”阿水伯抄起浸透的麻绳,冲向最近的老藤。陆九渊和林明修紧随其后,雨点打在脸上生疼,却见阿水伯已将麻绳绕住藤根的岩石,另一端系在碗口粗的枫香树上:“藤枝茶树的根扎得深,可经不住山洪冲!”他说话时,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藤节处积成小洼,倒映着翻涌的云天。
三人在茶园里穿梭,给每棵老藤加固竹篱。林明修的西装早已湿透,皮鞋陷进泥里拔不出来,索性光着脚踩在腐殖土上,忽然触到一段裸露的老根,粗糙的表皮上布满虫蛀的痕迹,却仍在风雨中输送着养分。“您看这藤,”阿水伯用茶刀刮去根部的泥沙,“每道疤都是一次抗争,三十年台风刮不倒,全靠这些‘脚筋’。”
山洪在午夜时分抵达。山谷里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浑浊的水流裹着枯枝败叶冲下,矮化茶园的地膜被撕成碎片,随波逐流,而传统茶园的竹篱与麻绳结成的网,竟像老藤伸出的手臂,将山洪分流成细流,顺着岩缝渗入土中。陆九渊扶着一棵倾斜的老藤,感觉掌心贴着的树皮在震动,像是茶树在风雨中低吟,又像是在对护藤人致谢。
暴雨持续了两天两夜。当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冻顶山像被洗过的青瓷,老藤枝茶树的叶片上挂着彩虹般的水珠,而矮化茶园里,许多茶树已倒伏在地,叶片上蒙着层泥浆。林明修蹲在老藤旁,指尖划过藤节间新生的嫩芽,竟发现暴雨冲刷后的泥土里,露出半截刻着年号的陶片——那是日据时期茶农埋下的护藤碑。
“炒茶吧。”阿水伯的声音带着疲惫,却透着坚定。湿冷的茶青铺在水筛上,竟比平日多了份沉甸甸的质感。陆九渊和林明修跟着老人支起铁锅,炭火比往日旺三分,却在炒茶时多了份轻柔,像安抚受惊的孩子。当茶青在锅中腾起热气,竟混着泥土的腥甜与老藤的沉厚,那是风雨洗礼后的馈赠。
茶汤在盖碗中打转时,雾气突然凝聚。陆九渊刚要开口,却见汤面慢慢显形,先是“冻”字如岩缝中生长的藤枝,接着“顶”字似云雾缭绕的峰尖,最后“韵”字化作老藤舒展的枝桠,三字相连,竟如一幅冻顶山的微缩画卷。林明修手中的茶盏“当啷”落地,却浑然不觉:“原来……原来这韵不是炒出来的,是老藤在风雨里写出来的!”
阿水伯捡起碎瓷片,用袖口擦了擦:“林先生,您看这老藤,春天抽芽时要抗倒春寒,夏天采茶时要顶烈日,秋天制青时要等云雾,冬天护藤时要防霜冻——”他指着藤节上的红绳,“每道绳印都是一代茶人的心血,这茶汤里的字,是茶树把百年风雨,都泡成了韵味。”
暮色漫进茶寮时,林明修望着窗外的老藤,发现暴雨后的它们虽伤痕累累,却在断枝处冒出了新芽。他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矮化茶苗检测报告,那些漂亮的数据在眼前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阿水伯掌心的老茧、陆九渊臂弯的茶渍,以及暴雨中老藤与山洪搏斗的身影。
“我懂了,”他轻声说,“藤枝茶的韵,是岁月爬满枝头的故事。”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曾经视为至宝的标准化种植方案,就着炭炉的余火点燃,纸灰在茶寮里飞舞,像极了冻顶山的云雾,终将融入这片土地。
是夜,陆九渊梦见自己化作老藤上的一片叶,经历了暴雨的捶打、山洪的冲刷,却在茶汤里看见了百年前护藤人的身影。他们的手与阿水伯、林明修的手重叠,共同托着一碗腾起“冻顶韵”的茶汤,茶香穿过云雾,飘向更远的山海。
从此,每当冻顶山的暴雨来临,茶农们总会想起那个显灵的茶汤。而林明修的皮鞋再也没踏进过矮化茶园,他开始跟着阿水伯学习辨识老藤的年轮,在藤节间寻找岁月的密码——因为他终于明白,真正的茶韵,从来不在整齐的田垄里,而在那些与风雨共舞的老藤枝头,在茶人与茶树相濡以沫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