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祁山昼夜温差陡增,老周头的发酵房却整日漫着温润的热气。陆九渊掀开棉门帘,霉腐与甜香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竹篾筛子的清苦,像极了母亲捂在陶罐里的陈年豆瓣酱。发酵房中央码着六口半人高的木甑,每口甑底都垫着新鲜槠叶,深褐色的茶堆在槠叶上静静呼吸,表面蒙着层细白的菌丝,像给茶堆盖了床月光织的被。
“头茬秋茶得守足七十二个时辰,”老周头戴着竹编手套,指尖轻触茶堆侧面,霜白的眉毛上凝着细汗,“您瞧这温度,跟刚出锅的麦芽糖似的,烫手却舍不得撒手。”他掀开甑盖,热气腾起的瞬间,陆九渊看见茶堆中央泛着浅红,像胎儿在羊水里蜷曲的脊背,边缘的茶叶已变成深褐,叶脉间爬满银线般的菌丝,正将叶片渐渐织成网。
柳如是支起画架时,鼻尖正萦绕着发酵中的蜜香。她发现菌丝的走向与槠树叶脉惊人相似,细如发丝的银线在茶堆表面勾勒出不规则的几何纹,偶尔有几簇菌丝聚成蝶形,翅膀边缘还沾着茶汁的琥珀色。“这些菌丝是槠树给茶叶的信,”她蘸着茶汁调色,笔尖在宣纸上游走,“用糖霜写的,用体温焐的,等发酵透了,信就化在茶汤里。”
陆九渊守在炭火盆旁,看老周头用竹筒往茶堆喷水。山泉水混着槠树嫩芽汁,细雾落在菌丝上,竟发出极细的“滋滋”声,像旱田迎来初雨。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刚揉捻完的茶青,那时还带着青涩的草气,如今在这逼仄的发酵房里,竟慢慢生出熟果的甜,如同少年褪去稚气,在岁月里熬出了筋骨。
“发酵房的火要如文火煨汤,”老周头拨弄着炭盆里的栎炭,火星子溅在潮湿的墙面上,转瞬熄灭,“民国二十年闹寒灾,我爹在发酵房守了整宿,用体温焐热了快冻僵的茶堆,后来那批茶竟带着人的暖。”他说话时,茶堆里的温度正以几乎不可察觉的速度攀升,陆九渊伸手丈量,掌心贴着茶堆,竟能感受到轻微的搏动,像触到了大地的心跳。
第三日寅时,发酵房的棉门帘突然被山风掀起一角。陆九渊打了个寒颤,却见茶堆表面的菌丝在冷风中轻轻颤动,银线般的丝缕竟渐渐聚成槠树的年轮纹。柳如是忽然低呼:“快看!”只见茶堆中央裂开细小的缝隙,溢出的热气在竹篾筛上凝成水珠,顺着筛孔滴落,竟在地面积成浅红的水痕,状若凤凰展翅。
“成了!”老周头用茶叉挑起一撮茶叶,叶片已完全软化,叶缘的锯齿被菌丝裹成圆钝的弧线,撕开叶肉,内里竟泛着金丝楠木般的光泽。陆九渊接过细看,发现每片茶叶的脉络间都缠着透明的菌丝,像被岁月织进了记忆的丝线。“发酵不是腐坏,是茶的涅盘,”他忽然想起在凤凰单丛见过的血痕茶,在冻顶山护过的老藤,“就像人受过伤,结痂处反而更坚韧,茶叶受过酵,苦处才会酿成甜。”
柳如是完成《祁红发酵图》时,晨光正透过木窗棂洒在画上。她刻意保留了茶堆表面的菌丝银线,在画角题下“心字成灰”四字——那是老周头说的,发酵到极致时,茶叶会褪去青气,只留一颗回甘的心。画中,老周头的手与菌丝重叠,掌心的老茧恰好接住一滴茶汁,像在承接自然的馈赠。
暮色漫进发酵房时,老周头用新制的祁红泡了茶。茶汤入盏,蜜香裹着槠木的沉厚扑面而来,细品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炭火气——那是三日夜守时,炭火与茶堆共同呼吸留下的印记。陆九渊望着杯中的叶底,发现每片茶叶都舒展得如同婴儿的手掌,先前的碎裂处被菌丝弥合成独特的纹章,忽然明白:原来发酵不是摧毁,是让茶叶在湿热里重生,带着槠树的暖、茶农的汗,还有时光的吻。
是夜,发酵房的炭火渐熄,茶堆的温度却仍维持在恰好的暖。陆九渊梦见自己化作一片正在发酵的茶叶,感受着菌丝的缠绕,槠叶的轻抚,还有老周头掌心的温度。当他在茶汤里舒展时,看见无数银线般的菌丝在水中起舞,最终聚成“涅盘”二字,那是发酵房里的三日三夜,是茶叶与时光的私语,是祁红工夫里藏着的,关于重生与等待的,最温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