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梧州城飘着桂花,西江水在暮色里泛着琥珀色,将骑楼城的飞檐倒映成浮动的茶船。老茶窖前的空地上,新立的“茶船古道碑”披着红绸,碑身刻着沈青禾手绘的侨批图案,字迹间填着六堡茶末与西江泥沙,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茶祭仪式在戌时初刻开始。陈叔领着小旭等年轻茶农,抬着新制的六堡茶砖走向江边。茶砖用棕榈叶裹着,叶尖系着侨批残页折成的纸船,船帆上的“归”字,是用南洋老华侨寄来的峇迪蜡染布写成。“阿爷说,茶祭要请西江的水神,”小旭望着江面,手中的茶灯映着他晒成古铜色的脸,“还要请南洋的风,把茶香捎给漂在异乡的魂。”
陆九渊站在碑前,看沈青禾将陈阿婆的老茶篓悬在碑顶。竹篾在江风中轻晃,篓底漏下的茶末落在碑脚的瓷碗里,与西江潮水混合,竟在碗面显形出当年红头船的航路图。“这篓子跟了陈家五代人,”他摸着碑身的凿痕,“现在成了连接两岸的脐带。”
茶祭的铜壶在火塘上咕嘟作响,煮的是融合了三十年陈茶与新制槟榔香的老六堡。茶汤入碗时,红浓的液体里漂着细小的蜡染布碎屑,在月光下像撒了把南洋的星辰。侨胞后代陈先生捧着碗,忽然看见汤面浮现出祖父在吧生埠茶摊的剪影,老人向他举起茶盏,盏沿的茶渍与碑顶老茶篓的篾纹完全重合。
“小旭,该把茶砖送进新窖了。”陈叔的旱烟杆指向江边新修的玻璃茶窖,透明的墙体里,百年老砖与现代工艺并肩而立,窖底的西江泥沙上,母树根系正沿着侨批拓片的纹路生长。年轻茶农们赤足踩进窖泥,脚底的纹路与砖面的刻痕严丝合缝,像在完成一场跨越百年的契约。
沈青禾忽然指着江面惊呼:“茶船!”只见月光下,不知何时漂来十余盏茶灯,灯船用六堡茶篓扎成,船身的篾纹在水波中舒展,竟与百年前茶船古道的航标完全一致。更妙的是,每盏灯船的茶渍在江面画出轨迹,最终聚成“苍梧茶魂”四个水痕,笔画间流淌着西江的潮与南洋的风。
“老辈人说,茶船古道的魂住在江心里,”陈叔望着灯船,眼里映着跳动的茶灯,“现在看来,魂就在每片茶叶的褶皱里,在每个茶篓的篾纹间,在南洋侨胞寄回来的每封侨批中。”他忽然指向新窖的玻璃幕墙,年轻茶农的身影与老茶工的剪影在幕墙上重叠,竟分不清哪道是现实,哪道是时光的投影。
是夜,西江的潮水漫过新碑的基座,将茶祭的残茶冲入江中。陆九渊望着随波而去的茶末,忽然梦见自己化作一片六堡茶叶,在茶船的货舱里听着潮声,在老茶窖的青砖间吸收水汽,最终在某个清晨,随着茶香飘向南洋,飘向每个捧着茶盏的人手中——那里有骑楼城的飞檐,有西江的月光,有侨胞们未说完的乡愁。
当第一颗晨星爬上骑楼尖顶,小旭在新窖的日志本上写下:“今日送茶砖入窖,见窖壁青苔显形‘江月长明’四字。陈叔说,这是西江给六堡茶的印章,只要江水不干,茶香就不会断。”他合上本子,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侨批残页,上面的“故乡”二字,在茶窖的潮气中,竟慢慢晕染成六堡茶汤的颜色。
从此,梧州的江边多了座会呼吸的茶窖。玻璃幕墙上,茶船灯影与骑楼月光永恒交织;窖内的青砖上,新刻的茶工掌印与百年前的刻痕相互重叠。而每当西江的潮水漫过碑脚,总能看见茶灯顺流而下,载着六堡茶的陈香、侨批的故事、茶农的掌温,漂向大海,漂向远方——就像百年前的茶船,就像永远流淌的西江,六堡茶的传奇,在时光与水的长河里,永远明亮,永远鲜活,永远,江月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