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清水茶寮飘着细如牛毛的雨,青瓦上的茶末被雨水冲成深褐的线,在廊柱上画出蜿蜒的茶路图。陆九渊坐在竹椅上,指尖摩挲着“众生茶”的茶砖,砖面的金花在阴暗中泛着微光,忽然听见茶寮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那是不属于人间的脚步声,带着魔界特有的腐叶味。
“陆先生,有客。”沈青禾的声音带着少见的冷肃,她站在柴门前,手中的铁观音茶针在掌心凝成霜花。推开院门的刹那,黑雾卷着血色茶盏涌入院落,茶盏上的魔纹遇着清水溪的水汽,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为首的血魔披着赤焰般的斗篷,额间的血色茶印与人间的茶纹截然不同,每道褶皱都渗着暗紫的光。
“听闻人间有盏‘众生茶’,”血魔的声音像生锈的茶刀划过砖面,“能破万幻,可敢与本座的‘血河茶’斗上一斗?”他抬手间,血色茶盏悬浮空中,盏中翻涌的茶汤红得发黑,表面浮着无数扭曲的人脸,皆是魔界茶使被魔化的茶农。
陆九渊起身时,袖口的“茶”字刺青亮了亮,与沈青禾腕间的铁观音纹、苏明月发间的滇红印、柳如是裙角的竹叶青痕遥相呼应。他取来清水溪的活水,用安化千两茶柱改制成的茶釜烹茶,火苗舔着釜底时,竟发出类似茶马古道驼铃的轻响。“魔使既来,不妨先尝尝人间的烟火。”
众生茶汤沸的刹那,六大茶类的香气破釜而出:武夷岩茶的炭火香撕开黑雾,安溪铁观音的兰花香抚平扭曲的人脸,滇红的蜜香让血色茶盏的裂纹中渗出金斑。血魔的瞳孔骤缩,只见茶汤表面显形出万千茶农的笑脸——武夷的陈大哥背着茶篓踏雪,安化的李阿公在火塘边揉茶,傣族的玉香在泼水节抛洒茶青,每一张笑脸都带着人间的温度,让魔界茶使的魔纹渐渐淡去。
“你看这茶,”陆九渊的茶勺掠过茶汤,露出底部的茶梗与碎叶,“武夷的残叶、安化的粗梗、滇红的碎芽,原是被人弃了的边角料,却在清水里重逢,熬出了最醇厚的味。”他忽然望向血魔额间的茶印,“茶本无神魔,不过是山民背篓里的晨露,是茶娘掌间的老茧,是游子壶中的乡愁。”
血色茶盏“当啷”落地,魔纹在众生茶香中融化,露出底下刻着的魔界古字——那是千年前被魔化的茶农留下的泣血茶经。血魔的斗篷褪去血色,露出底下暗绿的茶纹服饰,竟与清水茶寮的茶农衣着有几分相似:“本座原是人间茶农,因执念堕入魔界,却忘了茶的魂魄,从来不在幻术中。”
苏明月忽然指着茶釜,只见众生茶的茶汤里,血魔的身影渐渐与千年前的自己重合:他背着竹篓走在秦岭的雪路上,篓中装着刚采的茯茶青,发间沾着的雪粒,与此刻清水茶寮的细雪并无二致。“原来魔界的茶,”柳如是轻声道,“本就是人间的种子。”
血魔取出一粒暗红的茶种,放在清水溪的流水中:“这是‘涅盘茶种’,在魔界苦等千年,就为等一盏能破幻的茶汤。”茶种入水的瞬间,溪水竟分出两道:一道保持清澈,映着人间的茶田;一道化作暗绿,流向魔界的深渊。“从今往后,魔界的茶使若再饮此茶,当知茶心归一,无分人魔。”
暮色漫进茶寮时,黑雾已散,院中的老茶树竟抽出新芽,叶片边缘泛着暗红,正是涅盘茶种的印记。陆九渊摸着茶釜上的千两茶篾纹,忽然笑了:“当年在泾阳,老茶工说茯茶能解百邪,原来解的不是魔障,是人心的执念。”
血魔的身影消失在茶雾中,留下的茶种在清水溪里顺流而下,渐渐分成无数细流,流向人间与魔界的每一寸土地。沈青禾望着茶汤里渐渐淡去的众生相,忽然明白:茶路的尽头从不是神魔之辨,而是让每片茶叶都能在清水里舒展,让每个喝茶的人,都能在茶汤里看见自己的模样——无论是人间的茶农,还是魔界的归人,终究要在茶香里,寻得那口,最本真的,回甘。
是夜,清水茶寮的油灯格外清亮。陆九渊将涅盘茶种埋入茶寮后的山坡,泥土里,武夷的水仙根、安化的回甘藤、涅盘的暗红芽,悄然交织成新的根系。他知道,从此魔界的云雾里,也会飘起茶香,而那些曾被魔化的茶农,终将在茶汤里,找回自己掌心的温度——因为茶心归一,从来不分人间与魔界,只在每个低头品茶的瞬间,照见众生共同的,柔软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