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突然记起,在嘉靖二十三年,那年她才十二岁左右。
好多事,她突然明白了,但是又很快陷入了误区……
嘉靖二十三年正月十五,松江府十六铺码头灯火如昼。
沈家马车陷在熙攘人群里,车厢内的沈知意,正见码头上卸货的徽州商队。
\"那是陆三郎!\"
丫鬟指着人群里穿蟹壳青直裰的少年。
\"听闻陆家今年要包揽织造局三成生丝。\"
少年忽然抬头,眉间朱砂痣映着灯笼红光。
知意慌忙垂帘,袖中一本唐诗选集跌落车辕,被那人俯身拾起时,指尖掠过书页间夹着的木樨干花。
车帘垂落的刹那,书本恰磕在青石板上。
陆砚生两指捏着书册边缘,袖口银线绣的缠枝纹在灯下泛起冷光,那是徽州最好的缂丝手艺。
\"小姐的诗选集?\"少年音色清越,尾音却带着商贾子弟特有的圆融,\"唐诗虽美,但宋词的华丽,更符合小姑娘你今后的气质。\"
知意攥紧袖中帕子,车外飘来沉水香混着桐油气味:
“这人好生无理”
心里如此想着,但是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忽听得马蹄声破开人群,八名穿油绸褂子的力夫抬着织金软轿,轿帘上明黄流苏惊得路人纷纷跪倒——松江织造局提督太监陈璠的仪仗到了。
\"陆三公子好谋算。\"
尖细嗓音刺破夜空,蟒纹补子下伸出一只戴翡翠扳指的手。
\"只是今年苏杭二府的春蚕,可未必听你陆家差遣。\"
陆砚生躬身呈书的动作分毫不乱,袖中却滑落半片桑叶,边缘整整齐齐咬成锯齿状。
知意透过竹帘缝隙看得真切,那是顶好的吴兴二眠蚕才啃食的嫩叶。
\"陈公教训的是。\"少年指腹抹过书页间干枯的木樨。
\"恰如农民所言,治丝之要,首在辨时。今夜灯市盛景,不正应了'东风夜放花千树'之句?\"
码头突然爆出惊呼,三艘悬\"汪\"字旗的沙船正破浪而来。
知意父亲沈明允掀开车前锦帷,官袍上的鹭鸶补子微微发颤:\"竟是新安汪氏的船!他们不是专走淮盐?\"
浪涛声里,陆砚生将书册轻轻推进车窗。
知意接住时触到几粒圆润之物,摊开掌心,三颗缠着蚕丝的紫雪丹正泛着药香——这是防治蚕病的圣品,价比黄金。
\"陆家愿与沈推官共享。\"少年语带双关,远处汪家船头已传来丝竹声,有人用徽腔唱着新编的《驻云飞》:\"说什么皇商贵胄,终不似木棉花开满松江口......\"
沈明允的官轿堪堪避过汪家力夫,锦帷却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知意望着父亲绷紧的下颌,忽听得车外陆砚生扬声道:\"汪东主既押了淮盐船走生丝,何不与陆某共赏这松江春水?\"
三艘沙船已泊稳码头,舱中走出个穿宝蓝潞绸的中年人,腰间玉带竟嵌着西洋琉璃。
\"陆三公子消息灵通。\"
汪承宗抚掌而笑,身后伙计正将桐油桶滚下跳板,\"只是贵号在湖州收的五千担茧子,怕是要烂在梅雨里了。\"
陈璠的软轿忽然往码头前横了半尺,蟒纹轿帘掀起一角:\"咱家倒听说,陆家新制的缫车能日理茧百斤?\"
太监指甲轻叩窗棂,\"只是这铁器铸造,可有工部批文?\"
知意心头一跳。
她上月随母亲去龙华寺进香,分明见过陆家别院后头新砌的冶铁炉。
父亲忽然按住她手腕,低喝道:\"陆家的事,闺阁女子莫要妄言。\"
此时江面忽起骚动,两艘四百料战船破雾而来,桅杆上\"备倭\"二字在月色下森然可辨。
汪承宗却抚须笑道:\"巧得很,水师弟兄正要押送倭俘往南京,顺道捎带汪某几船湖丝。\"
陆砚生掸了掸直裰下摆,袖中又滑出片桑叶:\"汪东主这船吃水三丈,装的当是崇明沙棉?\"
他忽转向陈璠深施一礼,\"晚生愚见,松江棉布若要进宫,总得经织染局九道工序。\"
知意指尖摩挲着紫雪丹上的蚕丝,忽嗅到咸腥血气——那战船甲板上捆着七八个倭寇,颈后俱有靛青刺字。
父亲突然掀帘下车,鹭鸶补子被江风鼓起:\"陈公公,按《大明律》私运军粮者......\"
\"沈推官慎言!\"
陈璠翡翠扳指叩响轿栏。
\"汪东主捐了二百石白粳充作军饷,抚台大人亲批的'义商'文书在此。\"太
监身后小厮捧出个描金匣子,掀开竟是盖着兵部大印的牒文。
陆砚生忽然轻笑:\"晚生愚钝,竟不知兵部如今管起桑麻之事。\"
他自怀中取出本蓝册,\"这是弘治年间颁行的《劝课农桑则例》,第三章明载'蚕事不与兵事同'。\"
汪家船头丝竹声忽转急促,有人高唱:\"四月里来茧价低,官府催税如火急!\"
知意听得真切,这分明是今年春上湖州民谣,怎会传到松江?
沈明允官靴踏过浸了桐油的青石板,忽然俯身拾起半片桑叶:\"陆公子,这吴兴二眠蚕的齿痕,倒与本官在嘉兴私访时见的病蚕相似。\"
他指尖捻动叶片,\"若本官没记错,圣上二十二年颁布的有验蚕之法?,可照去年年底的新规则验之即可。\"
知意慌忙将紫雪丹藏进荷包,却见陆砚生眸中精光一闪:\"沈大人明鉴,晚生正要请教……\"
他自袖中抖出个锦袋。
\"这是湖州廿八都的春茧,请大人过目。\"
汪承宗突然咳嗽起来,身后伙计失手打翻桐油桶,金褐色的液体直漫到官轿跟前。
陈璠尖声喝道:\"作死的奴才!这桐油可是要运往龙江船厂的!\"
知意趁乱掀帘细看,见陆砚生掌中茧子莹白如玉,茧衣纹理细密如罗。
父亲却从袖中取出枚水晶叆叇(明代眼镜),对着月光细照:\"茧层厚三分有余,丝缕能抽一千二百转,确是上品。\"
\"沈大人好眼力。\"
陆砚生忽然转向汪家沙船。
\"只是这样的茧子若遇潮气,三日便要霉变。\"
他指尖轻弹,茧子正落入翻涌的江涛,\"不知汪东主的船舱,可垫足了生石灰?\"
汪承宗宝蓝衣袖猛地一颤,玉带琉璃碰出清脆响声。
此时战船上忽抛下铁索,倭寇哀嚎声里,有个穿短打的汉子跌撞着扑到沈明允跟前:\"青天大老爷!小的要告汪家强占桑田!\"
陈璠轿帘砰然闭合,厉声喝道:\"哪来的刁民!左右还不拿下!\"
知意却瞧见那汉子怀中落出本黄册,分明是洪武年间颁发的鱼鳞图册。
陆砚生抢先一步拾起图册:\"沈大人,这上面盖着归安县衙大印。\"他翻开泛黄纸页,\"嘉靖十九年,汪氏商行在此处购田百亩,地契却写着'桑田改棉田'。\"
沈明允额角青筋突跳:\"《大明律》明令禁改桑田,汪东主作何解释?\"官靴踏在桐油渍里,惊起几只夜泊的水鸟。
汪承宗忽然大笑:\"沈推官可知,松江一府棉田已逾万顷?\"
他自袖中抖出卷轴,\"这是应天巡抚亲批的'改稻为棉'令,沈大人要抗命不成?\"
知意指甲掐进掌心。
父亲身形微晃,官袍上的鹭鸶似要挣线飞去。
陆砚生忽然朗声道:\"晚生不才,上月已从江西购得十万株桑苗。\"
他自怀中取出份契书,\"按嘉靖二十二年户部新规,凡新垦桑田者免三年赋税。\"
江风骤急,卷起汪家船头\"义商\"锦旗。陈璠轿中传来茶盏碎裂声:\"陆三公子倒是手眼通天,连户部新规都......\"
\"陈公谬赞。\"
陆砚生忽然将契书呈到沈明允面前,\"晚生愿捐五千株与府衙,只是这桑苗需得种在黄浦江淤田。\"
知意心头豁亮。
她听父亲说过,黄浦江新淤的沙田原属卫所屯田,今春却叫织造局强占了去。
果然见沈明允振袖喝道:\"来人!取松江府舆图来!本官今日便要理清这田土官司!\"
汪家丝竹声戛然而止,船头歌者忽转悲音:\"三月卖丝四月谷,里胥扣门追税足......\"
陆砚生转头望向知意车窗,手中不知何时多了片嫩桑叶,叶缘齿痕细密如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