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生袖中滑出本蓝皮簿子:\"这是晚生上月抄录的龙江关船引。\"
他翻开泛潮的纸页,\"汪家三艘沙船报的是运棉,实载桐油八百桶、生丝一千五百担—按《大明会典》,私运军需物资当杖一百,流三千里。\"
知意忽觉掌心紫雪丹微微发烫。
她记起父亲书房有本书蚕病篇有载,紫雪丹药性畏潮,需用生石灰裹存——汪家船舱若真垫了石灰,那些桐油桶怎会洇出水渍?
\"父亲且看!\"
少女顾不得闺仪,将荷包掷出车窗。
\"紫雪丹遇潮即化,汪家船底的桐油桶......\"
话音未落,汪承宗突然暴起,宝蓝潞绸如夜枭般扑向荷包。
陆砚生蟹壳青衣袂翻飞,锦袋中的桑苗契书迎风展开,正露出户部尚书方钝的朱批。
汪东主收势不及,竟将契书撕作两半。
\"撕毁官牒,罪同欺君!\"
沈明允声震码头,远处城楼谯鼓恰敲三更。
陈璠软轿悄然后退半丈,蟒纹轿帘严严实实垂落。
陆砚生弯腰捡起残破契书,自怀中取出个锡盒:\"晚生备着鱼鳔胶呢。\"
他蘸着江风里的水汽粘合纸页。
\"听闻汪东主在苏州设有裱褙铺?这等手艺该是熟稔的。\"
汪承宗突然狂笑,腰间碎琉璃叮当乱响:\"黄口小儿!你当应天巡抚的改棉令是儿戏?\"
他自袖中抖出卷黄绫。
\"此乃严阁老亲笔书信,命江南各府广植木棉以供九边将士!\"
沈明允身形微晃,官靴陷入桐油渍里。
知意急得攥断帕角——严嵩手书堪比圣旨,父亲这七品推官如何抗衡?
\"严阁老明鉴。\"
陆砚生忽然对着京城方向深揖。
\"晚生这批桑苗原是栽在江西卫所屯田。\"
他自袖中又取出一函。
\"这是宁王之后朱统鑍亲笔,愿以废藩之地试种新桑。\"
码头倏然死寂。
当年宁王谋反伏诛,其族裔虽得保性命却成禁忌。
汪承宗手中黄绫忽如烫手山芋,陈璠轿中传出瓷器碎裂声。
\"好个陆三郎!\"
沈明允突然朗笑,笑声惊起夜栖的白鹭。
\"本官倒要请教,这十万桑苗如何过得了鄱阳湖?\"
陆砚生指尖拈起片残桑叶:\"晚生雇的是都昌陈氏的粮船。\"
他转向汪家沙船。
\"与汪东主运棉的船队同日发舶,正巧在湖口遇上备倭水师。\"
知意忽觉天旋地转。
她忆起上月随母亲往天妃宫进香,见漕船桅杆如林遮住半江,原来那时陆家船队已悄然过境。
汪承宗突然闷哼一声,宝蓝绸衫前襟洇开暗红。
那赤膊棉工趁机高喊:\"汪家强占桑田时,打杀我堂兄的血衣在此!\"
一领染褐的短褐掷在青石板上,惊得轿夫连退三步。
陆砚生忽然走近车窗,突然转身,什么也没有说。
知意心跳如擂鼓,借着灯笼红光细辨叶脉。
那齿痕排布竟似松江府舆图形状,叶尖处一点朱砂痣般的红痕,恰落在黄浦江淤田位置。
\"来人!\"
沈明允突然喝令,\"取本官刑名匣来!今日便在这十六铺码头开临时公堂!\"
鹭鸶补子迎风展开,八名衙役轰然应诺,惊得汪家船头锦旗委落在地。
陈璠软轿悄然退至战船阴影处,轿帘缝中忽然射出道寒光。
知意惊见陆砚生背后闪过个穿油绸褂子的身影,手中匕首正映着汪家船头的琉璃灯。
\"小心!\"少女顾不得闺训探身欲出,却见陆砚生反手甩出锡制鱼鳔胶盒。
那刺客踩中桐油滑倒,匕首竟将汪承宗玉带彻底劈断。
混乱中,陆砚生忽然贴近车窗低语:\"今夜丑时三刻,龙华寺后古桑园。\"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知意鬓边木樨绢花突地一颤,落下片金箔制的花瓣。
江心忽传来沉闷钟声,三艘乌篷船悄然泊岸。
船头老者白发如雪,声如洪钟:\"老朽湖州沈氏丝行掌事,携嘉靖八年至二十二年田契账册在此——汪氏强占桑田二百一十七亩,请青天老爷过目!\"
沈明允接过泛黄的账册,手指抚过徐阶任浙江提学时题的\"劝课农桑\"四字,忽然老泪纵横。
当年他与徐阶同科进士,如今故人已贵为礼部侍郎,自己却在松江府与阉宦周旋。
陆砚生忽然对着战船长揖:\"请水师弟兄做个见证!\"
他袖中飞出十数枚缠丝紫雪丹,正落在甲板倭俘面前,\"此物解倭刀淬毒最妙,请军爷们笑纳。\"
那倭寇首领突然挣扎着嘶吼:\"倭寇语言...!\"(汪先生给的毒米...!)通译尚未开口,汪承宗突然暴喝一声,竟夺过衙役水火棍砸向状纸箱。
\"汪东主这是要焚毁证据?\"陆砚生指尖银光乍现,竟是用缫丝银钩挑起漫天状纸。
\"可惜晚生已请雕版匠人连夜刻印百份——您瞧,这松江府的大街小巷,此刻怕已贴满《蚕妇冤》了。\"
知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城墙根闪过数道黑影,刷糨糊的声响混在江涛声中。
少女忽然明了,今夜这场大戏,早在陆三郎织就的丝网中徐徐展开。
沈明允振袖高呼:\"来人!摘去汪承宗儒巾!\"
话音未落,汪家沙船突然燃起冲天火光,有人用皖南腔调哭喊:\"走水了!舱里三千斤生石灰遇潮......\"
陆砚生叹道:\"汪东主果然备足了防潮之物。\"
他转身望向知意,眸中映着跃动的火光,\"这江南的蚕桑大业,终究要浴火重生”
沈知意攥紧的状纸突然渗出靛蓝墨迹。
陆砚生银钩轻挑纸背:\"汪家用的是靛青掺砒霜,这毒遇汗即发。\"
话音未落,西岸芦苇丛中窜出三匹枣红马,鞍上人皆戴黄杨木傩面。
\"严府豢养的歙砚匠。\"
陆砚生指尖银丝缠住弩箭,\"他们专在徽墨里下药——沈小姐可还记得令尊书房那方洮河绿石?\"
老妪突然撕开补丁,三梭布里竟裹着半卷永乐年的剿倭檄文:\"汪家祖上给王直管过淡水管!\"
陈璠的翡翠扳指在火光中裂成两半,露出内里鎏金倭文。
江心忽现漩涡,汪承宗的玉带扣浮出水面,嵌着的东瀛螺钿拼出\"五峰\"纹样。
陆砚生轻笑:\"严东楼送汪直的聘礼,倒是比兵部密函实在。\"
沈明允突然掷出状纸箱,黄麻纸遇风自燃,显出血手印勾勒的浙直海防图:\"这才是汪家要烧码头的缘故!\"
知意忽觉背后有人呼叫她,然后有人递进一张纸条——\"速离码头,石灰遇潮\"。
陆砚生揽她疾退三步,江堤轰然塌陷,汪家埋在淤泥里的生石灰遇水沸腾,灼穿三艘粮船底舱。
\"看票子!\"人群忽然骚动。
江面浮起数十个桐油密封的陶罐,每个都拴着褪色经幡——正是被沉江的蚕户尸骨。
陆砚生银钩破开陶罐,腐泥中竟掺着暹罗龙涎香:\"难怪陈公的轿子要坠江,这是要毁香灭证。\"
沈知意忽然指向燃烧的账册:\"陆公子请看火纹!\"
跃动的火焰里,她竟然通过焦痕竟拼出新安汪氏的密账符号——三团火代表三倍利钱,五道烟竟是五条倭寇航线。
陈璠轿中突然传出箫声,曲调却是嘉靖初年的倭寇行军号。
陆砚生腕间银丝骤紧:\"难怪汪承宗要保你,小小年纪,,如此了得,可惜是女子——二十年前王直夜袭舟山,吹的便是这曲《破阵乐》!\"
知意颤抖着蘸血续写状词,忽见父亲用指甲刻出歪斜小字:\"速查棉田灰烬......\"
江风卷着带火星的账页掠过码头,陆砚生忽然纵身抓住残页:\"沈小姐可识得这种纸?\"
焦边处隐约可见双鲤水印——正是严世蕃私邸专用的罗纹笺。
\"当心暗箭!\"老妪突然掷出状纸箱。
淬毒的弩箭穿透三层黄麻纸,正钉在汪承宗遗落的玉带扣上,箭尾黄绫显出严嵩笔迹:\"弃卒保车\"。
知意扶住摇晃的父亲,忽觉官袍下藏有硬物——半枚烧变形的户部火签,编号正是嘉靖十八年棉税案日期。
陆砚生银钩挑开火签夹层,薄如蝉翼的丝绢上,密密麻麻全是蚕户血指印。
码头东侧突然传来裂帛声,二十匹杭绸当空展开。
绸商齐跪:\"求青天为江宁织户伸冤!汪家强征幼女为绣工,三百童女尽丧倭寇刀下!\"
沈明允突然夺过知意手中笔,就着肩头黑血疾书:\"第九十七条,嘉靖二十一年,汪氏以贡缎之名行贩倭之实......\"
老推官忽然栽向燃烧的石灰堆,官帽落入江心激起青烟。
陆砚生银丝缠住沈知意腰间:\"沈小姐看仔细了!\"
顺着银丝望去,江底沉着的铁锚竟铸成倭刀形状,锚链上倭文与陈璠扳指暗纹严丝合缝。
知意忽然嗅到父亲袖中苦杏味,惊见那方洮河砚台正在融化:\"砚池里掺了硝石!\"
\"好个毁尸灭迹的法子。\"陆砚生掀开轿帘,陈璠蟒袍内襟赫然别着工部火器局牙牌。
\"难怪要等石灰遇水——硝石遇热则爆。\"
江面忽现数十盏琉璃河灯,每盏都裹着蚕茧顺流而下。
陆砚生挥钩截住一盏,茧衣在火光中显出新安汪氏的暗花押:\"蚕死丝尽,倒是比血书更透骨。\"
知意正欲开口,突见父亲用最后气力在青石板上刻出\"慎\"字,石灰混着黑血渗入石缝,在月光下凝成点点银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