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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陆执悠悠转醒,发觉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阳光透过窗棂,却不刺目,应该是日暮时分了。

他环顾四周,此地十分眼熟。

这是……御书房?!

他揉了揉太阳穴,暗自思忖,定是近日为了牌位之事,严守斋戒,又思虑过度,这才体力不支。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老师醒了?”皇帝亲自端着一碗汤药进来。

皇帝年幼时,陆执通过林家的关系,当上了皇子侍讲,为皇子们讲解经史,也担得起一声老师。

陆执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奈何浑身仍有些绵软无力,挣扎间,只能微微欠身,急切说道:“此等事岂敢劳烦陛下亲为,臣担当不起!”

说着,便要伸手去接那汤药。

皇帝示意他莫要乱动,轻声道:“老师为国事操劳至此,朕亲奉汤药,也是应当。”

说罢,坐在榻边,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向陆执嘴边。

陆执惶恐不已,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连连摆手:“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君臣有别,如此折煞微臣。”

说罢,他不顾虚弱,执意接过汤药,一饮而下。

皇帝缓缓开口:“贤王封地一事,既然朝臣意见不一,朕也不便立即决断。自北燕一战后国库空虚,各地税收账目不明,等把这些都料理干净,朕再定夺也不迟。”

陆执点头称是。

皇帝让他好生休息,等身体恢复了以后再回府。

他临走时,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对了,这件事朕交给了霍雁行和方词礼协同处理,老师就安心养病吧。”

陆执闻言,心中一凛。

他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恍惚间,记起了皇帝幼年时的样子。

可皇帝终究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过问他的小太子了。

他这个陆相国,不知道还能做多久。

陆家并非京中世家,他一介寒门子弟,登得越高,摔得就越重。

陆执颓废地回了府,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敢去打扰他。

他点了凝神香,翻开一本古籍,想要平复一下心情。

谁知,竟然睡着了。

梦中,他朦朦胧胧看到了一个女子,给他披了一件衣服。

这女子穿着一件胭脂红绫子裙,袖口的花样是紫薇花,身上还有淡淡的沉水香。

女子俯身而下的时候,有什么冰凉的物件碰到了他的额头。

他抬眼一看,是一块玉佩。

玉佩离得很近,他能够看到上面的纹理,极为罕见。

是麦穗。

陆执心中大骇,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他此生唯一见过麦穗纹样的玉佩,就是亡妻贺穗身上佩戴的!

那是贺穗的父亲在她出生的时候特意打造的,她出生在小满那日。

小满小满,麦粒渐满,又合着“岁岁平安”之意,故取名贺穗。

这胭脂红紫薇花绫子裙,还有身上的沉水香,也是她生前最爱的!

可贺穗已经亡故多年了啊!

女子开口了。

“小书生,这书有甚么好看的?不如陪我去骑马如何?”

他恍惚了。

世间只有一人喊过他“小书生”。

那还是他与贺穗初相识的时候,他进京赶考,不幸中途遇到山匪,差点命丧黄泉,幸好长风镖局走镖路过此地,一红衣女子从天而降,将他救下。

那女子就是贺穗,长风镖局的三小姐。

后来,他拿出全部盘缠请镖局护送他上京。

贺穗爱笑爱闹,一点女子规矩也没有,最爱调侃他为“小书生”,他有时候也管她叫“贺女侠”。

一路上京,从盛夏走到初秋,从同伴变成夫妻,那是一段陆执此生难忘的经历。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进了京,中了举,再后来,物是人非。

“陆郎……”

那女子走到他身侧,屈膝蹲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情绪陡然直下,声音染了几分凄凄惨惨之意。

“为何不管我如何做,你们陆家都不待见我……”

她抬起半边脸,一张熟悉的,美丽的,带着三分英气的脸。

即使她已经亡故多年,即使她的画像全部被林氏烧毁,即使府里没有任何她留下的痕迹!但——

这张脸还是多次在梦中出现。

陆执努力地想瞪大双眼,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越是挣扎,身体越是有沉坠之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贺女侠,你恨我吗?

…………

林氏今日忙于给女儿挑选各种首饰,准备嫁妆,忙得脚不沾地,大晚上还在城中的商铺购置物件。

林氏的贴身婆子穆妈妈没有跟着去,在后宅挑选要跟着二姑娘一起到贤王府的丫鬟。

听说老爷今晚没有用膳,小厮丫鬟不敢打扰,她便去厨房端了一碗安神汤去了书房。

“不对,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穆妈妈耳尖,听见了书房里的异动。

秋姨娘今日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没有主母发话,她哪里敢私自接近老爷?!

不是秋姨娘,那就是哪个不要脸的娼妇!趁着她家主母不在,好勾引老爷!

这还了得!

穆妈妈虽与林氏是主仆,但自小看着林氏长大,说是亲闺女也不为过。

她怒火中烧,想要推门而入,但书房那朱漆大门仿若一座沉甸甸的山,铜环冰冷厚重,让她望而却步。

老爷如今位高权重,若是现下去驳他面子,恐怕一时会闹起来,不好收场。

穆妈妈赶忙命小厮去把主母叫回来,自己则偷偷躲在书房后面的树林里,目光死死盯着门口。

我倒是要看看是谁!

一炷香后,门开了。

那女子穿着罕见的乌黑幕篱,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走得极快。

穆妈妈恶从胆边生,攥紧了拳头就冲了过去。

“下贱秧子!窑子里爬出来的小娼妇!”她追得气喘吁吁,直到荷花池边才抓住了那女子的手,“你给我站住!”

触手冰凉。

穆妈妈却没有察觉,使劲往后一拉。

女子转身,幕篱被风掀起半寸,露出了一张惨白美艳的脸来。

穆妈妈瞪圆了双眼,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双腿发软,竟一屁股跌坐在地,嘴里喃喃道: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的你!”

忽然,那女子反而不逃了,一步步逼近她,身上玉佩玲琅响,在穆妈妈听起来却像是招魂索命铃。

“贺家女来索命了!贺家女来索命了!”

她大叫着连连后退,却忘了身后便是荷花池。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