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谷山脚下,官道旁。
死寂。
天地间只剩下风刮过枯黄野草,发出的呜咽声响。
两侧的密林与沟壑深处,藏匿着八十条身影,八十颗心脏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黑风寨,倾巢而出。
污浊的汗臭、干燥的尘土气息,在凝滞的空气中弥漫。
铁钩鹰蹲在一块光秃秃的大岩石上。
他头顶光亮,几乎能映出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色。
两边刻意留长的头发,却被怪异地向上梳起,仿佛两只狰狞的犄角,平添几分凶戾。
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如同真正的鹰隼,锐利得吓人,死死锁住空无一人的官道尽头。
眼皮偶尔开合,迸射出的光芒,是令人心悸的阴翳与狠厉。
“妈的!这都快熬过一个白日了!连根鸟毛都没见着!”
一个粗哑的嗓音,猛地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是老三,疯狗豹。
他身高近两米,像一堵会移动的肉墙,浑身上下虬结贲张的肌肉,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让人望而生畏。
此刻,他正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专注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擦拭着手中那柄巨大的鬼头刀。
刀身上残留的暗红血渍,在西斜的日光下若隐若现,散发着浓烈的不祥气息。
显然,他胸中的暴戾,已经快要压抑不住了。
“呵呵,三弟莫要心急嘛。”
一个矮胖的身影,如同皮球般滚了过来,脸上堆满了油滑的笑容,正是排行老二的酒鬼虎。
只是那笑容冰冷,从未抵达过他的眼底,像一张劣质的、随时会剥落的面具。
“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他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温和,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四周那些同样焦躁的手下。
“耐心,咱们得有耐心点。好饭不怕晚,大鱼,总是需要多花点时间,才能自己游进网里的。”
疯狗豹朝着地上呸了一口浓痰,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大鱼?老子看就是个屁!”
“让咱们足足八十号兄弟,都在这鬼地方喝西北风!到底他娘的是什么金山银山,值得这么折腾?”
“上面上面!就知道上面!老大!你倒是给句话啊!”
疯狗豹猛地抬起那颗凶悍的头颅,目光灼灼地看向始终沉默的铁钩鹰。
铁钩鹰依旧死死盯着远方的地平线,声音像是从冰冷的石头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又冷又硬。
“闭嘴。”
“等。”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绝对威压。
疯狗豹脖子猛地一梗,似乎还想咆哮几句,但最终,在对上铁钩鹰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眸子后,还是悻悻地低下了头。
他重新开始擦拭他的宝贝大刀,只是那力道,明显加重了许多,破布与刀锋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酒鬼虎脸上的笑容依旧,眼底深处,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精光。
他比谁都清楚老大的脾气,也了解老三这头疯狗的性子。
他更清楚,这一次上面传下来的命令,非同小可,绝不容有失。
谷山这地方,距离最近的光化军驻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可如今的光化军,早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北边那些茹毛饮血的金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挥师南下,踏破山河。
更别提,要去光化军驻地,必经之路上,还横亘着一座固封山。
那山上的同行,可比他们黑风寨人多势众,据说足足有两百多号亡命徒。
内忧外患之下,光化军哪里还有闲工夫,来管他们黑风寨这点小打小闹?
这,正是他们黑风寨趁势而起,放手大干一场的绝佳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
西斜的日头,渐渐将连绵的山石林木,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就在所有埋伏的喽啰都快要失去最后一点耐心,焦躁如同蚂蚁般啃噬着内心的时候。
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压干燥地面的嘎吱声,终于,从官道的尽头,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每一个人的神经!
所有埋伏的身影,精神陡然紧绷!
铁钩鹰猛地从岩石上站起身,那双原本半眯着的眼睛,骤然完全睁开,寒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刃!
酒鬼虎脸上那虚假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透出难得的凝重。
疯狗豹更是兴奋地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握着鬼头大刀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
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终于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粗略看去,大约有五十多号人。
队伍的最前方,是八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精悍汉子。
他们个个身材结实,腰间挎着制式朴刀,眼神警惕地不断扫视着道路两侧的密林,动作沉稳,气息彪悍,一看就不是寻常商队雇佣的护卫,倒更像是从行伍里退下来的老兵。
后面跟着一辆接着一辆,缓慢前行的牛车。
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从那沉重的车辙印记和麻袋的形状判断,多半是粮食。
队伍的最后面,还有两辆同样由健牛拉着的重车,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厚厚的油布,看不清里面究竟装载着什么。
但从那几乎要陷进地里的车辙深度判断,里面的货物,分量绝对不轻!
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于整个商队中间,被前后左右足足四名骑马汉子,如同铁桶般严密护卫着的一辆马车。
那马车看起来并不算奢华,甚至可以说有些朴素。
但四周护卫那如临大敌的森严态势,却无声地昭示着,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之内,必然有着极其重要的人物或者事物。
商队的最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骑着马的汉子,负责殿后,与前方的护卫遥相呼应。
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那些赶车的民夫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麻木。
此刻,那辆被重重护卫的马车之内。
一个身着素雅衣裙的年轻女子,正临窗而坐。
她秀眉紧蹙,那张本该明媚动人的美丽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与愁容。
车窗外迅速掠过的荒凉景致,丝毫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的心,早已飞到了那座烽火连天,危在旦夕的光化军城。
这些粮食,还有那两车盖着油布,连她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货物,是她的父亲,光化军统帅周稷生,费尽了无数心力,才从各处艰难筹措到的救命物资。
光化军,已经快要断粮了。
城中数万将士,正日夜盼着这批补给,如同久旱盼甘霖。
她此行,名为押送,实则身负重任,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小姐,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旁边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忠厚,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轻手轻脚地递过一个水囊,声音里带着担忧,轻声劝慰。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刘妈,我没事。”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愈发昏暗的天色。
“还有多久,能到固封山?”
被称作刘妈的中年妇人,脸上也露出一丝忧色,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咱们现在的脚程,如果不出意外,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只要过了固封山的地界,离光化军城,就不算太远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担忧地说道。
“只是…小姐,老奴这一路上,这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好像不太太平。”
女子的心,不由自主地猛地一紧。
她又何尝感觉不到,那股仿佛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无形压力?
父亲派出的这八名亲卫,个个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好手,以一当十。
可这一路行来,气氛却越来越压抑,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但愿…只是我想多了吧。”
女子喃喃自语,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之中的一柄小巧玲珑,却锋利异常的匕首。
那是她最后的防身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