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寺规模不大,前院不显山露水,后院却修建得极为考究。
青瓦白墙间流水潺潺,丛竹掩映处亭阁半隐,青白相间的条石小径上,偶尔传来林中雏鸟待哺声,俨然世外桃源之景。
宫女小萍将萧邢领至后院东南处的凉亭下时,暮色初染。
萧形匆匆扫过一眼,亭中坐着三个人,杨玄感正垂手侍立亭前。
“臣萧邢参见皇后、太子妃、晋王妃!”
萧邢不卑不亢,身披银盔铁甲,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十足。
足足等了三息,方听得亭中传来声音:“抬起头来。”
语调温润却似寒潭沉玉。
史上记载,独孤皇后深度参与朝政,与隋文帝并称“二圣”,这三息威压已让萧邢明白史笔不虚。
三息时间虽短,却给人极大的精神压力,这一刻,萧邢才真正懂得那些上位者为什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
萧邢缓缓抬起头,眼眸低垂——这是宫中的礼仪,承天门失礼挨板子的教训历历在目,他可不敢造次。
“萧郎将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长了一副好皮囊。”
独孤皇后声调不高,语气平淡。
萧邢心里猛的咯噔一声,心弦骤紧。昨日李同镐分明说皇后亲向圣上讨封,此刻这语气却如审罪囚。
余光扫过杨玄感冷笑的嘴角,甲胄下的脊背已沁出冷汗。
“谢皇后夸奖,臣愧不敢当。”
“你在大苏吉救汉王于危难,本宫理当道谢,刚才听玄感(杨玄感字玄感)讲,才知你在此处当值,所以将你请到这里,也算是本宫亲自向你道谢了。”
萧邢越听越不对,但此时又不敢抬头观望,心中暗道,这哪里是道谢的语气,莫不是杨玄感报仇不隔夜,转眼就在独孤皇后打了自己的小报告?
自己只是阻他于殿外,职责所在,怎会有如此大的怨念。
当下无心再想此间种种,萧邢再度躬身:“身为臣子,理应如此,万不敢言功。”
独孤皇后身旁的太子妃虽不知母后为何语气不善,却是个心机玲珑的人,见势不对,忙打圆场:“母后,萧郎将为人忠厚,足智多谋,在辽东时还听命于五叔帐下,战功赫赫,太子赴晋阳时,也是萧郎将护卫在侧,一路上多亏了他的协助才能顺利征得钱粮。”
独孤皇后面色稍霁,凤目却仍锁着阶下萧邢:“那你是在去晋阳城的路上与青丫头结识的?”
青丫头?
萧邢突然脑中闪过一道亮光,隐约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晋阳时,独孤青曾提起,她是为逃避与杨玄感的婚约才偷偷跑出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制止独孤青胡闹惹起两人的不满?
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独孤青身份尊贵,连太子都没有办法,更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东宫郎将?
“臣在去晋阳之前,曾护卫安乐郡主游玩过大兴城……”
“噢?”独孤皇后身体微微前倾,厉声喝道:“既然你与青丫头相识不久,那青丫头说非你不嫁又作何解释?”
萧邢如遭雷击,背上冷汗直流——原因在这里!
这丫头难不成想害死自己不成?
独孤皇后安排的这场婚姻虽是带着政治色彩,是帝王与权臣的一场光鲜亮丽的表演,但杨素是朝中重臣,权倾朝野,独孤青嫁给他的儿子倒也不算委屈。
可这桩事若是落到自己头上,那绝对是一场滔天灾祸。
独孤皇后认为自己是处心积虑引诱独孤青,这样就不难理解独孤皇后的态度了。
“郡主金枝玉叶,岂会当真?”萧邢喉头发紧,“不过借微臣之名,暂缓婚期罢了。”
独孤皇后听到此处,见萧邢脸色平静,坦坦荡荡不似作伪,心中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正当萧邢以为过关时,杨玄感冷笑开口:“萧郎将这般说辞若是叫安乐郡主听了,只怕是要伤心欲绝。非你萧郎将不嫁,这等山盟海誓若不是真心许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会说出这般不知羞耻之言?”
杨玄感被气急,口不择言,说完才发现亭中三人皆是眉头微蹙,面露不悦,就算是独孤青做的不对,但她毕竟是皇室外戚,岂容他人出言侮辱?
杨玄感话已出口,错已铸成,只得将心中恼怒全部集中在萧邢的身上。
“杨总管慎言!末将受辱事小,污了郡主清誉事大!”
萧邢知道今天这件事恐难善了,煽风点火的必是杨玄感这厮,见他出言无状,正好抓住机会祸水东引。
杨玄感没想到萧邢的机敏如斯,一下抓住自己言辞中的失误,顿时乱了方寸。
“你般辩才,倒比国子监博士还厉害三分,不管你如何狡辩,此事皆因你而起,定是你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趁着安乐郡主年轻不谙世事,勾引她。”
“杨总管,末将虽是武人,但还是知礼仪,懂廉耻。皇后钦定的婚事,虽未公告天下,已是定局,末将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你为何非要将污名往安乐郡主身上安,莫非对皇后赐婚不满的人是你而非郡主?你想悔婚不成?”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皇后刚送到嘴边的茶杯忽地停在半空。
看着亭中三位狐疑的目光,杨玄感几近崩溃,明明自己才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转眼却落得个被怀疑的下场。
安乐郡主独孤青逃婚之事,当下大兴城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有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
更有好事者绘声绘色的描述安乐郡主与萧邢两人,如何在去晋阳的路上并马同行,如何在晋阳城中携手逛街,如何在晋阳城头欣赏落日。
更有甚者,说得就更加香艳,比街上的说书先生还要描绘得入木三分。
杨玄感这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头上此时也是绿油油一片,这叫一向心高气傲,心胸狭隘的他如何能忍?
今日本身想借着皇后之威来报复萧邢,何曾料到会是落了个这种结局。
杨玄感双目充血,目眦欲裂,状若疯魔,守卫在侧的千牛卫也不禁悄然按住了腰间的横刀。
“萧邢,同为行伍中人,莫要逞口舌之快,就用手中的刀来说话!”
杨玄感一声长啸,惊得院中夜鸟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