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玛尔瑟二世声音落下后,义体诊所内骤然安静了一瞬。
随后,几处低沉的憋笑声响起。
门外的女孩顿时涨红了脸。
她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热的脸,两只脚在原地踏踏踏的原地快速蹦跶了一小会、稍微活动了一下因为在门口蹲了太久有些发麻的膝盖。这同时也是因为她有些紧张且焦虑,而想要这样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在翠雀从里面拉开门时,卡玛尔瑟二世骤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打扰了。」
卡玛尔瑟二世小声说着。
她进门之后就站在门口,不敢继续往里走,也不敢抬头看向众人的脸——因为她几乎可以确定,若是此刻抬起头来就一定会迎来人们充满笑意的目光。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卡玛尔瑟二世其实更害怕的是,在她抬起头来时看到所有人脸上都没有笑容。
那就意味着,她的存在并没有被认可——她作为「卡玛尔瑟」的原罪仍然没有被人们原谅。虽然从理性上来说,翠雀与群青应该都不是那样的人……但她还是很害怕。毕竟卡玛尔瑟曾经试图杀死过群青。
她就像是一位端庄而内向的好学生很是害怕的被叫进了
班主任的办公室,又像是随着初恋第一次见家长的年轻
女孩心中惴惴不安,怀揣着某种对自己即将迎来的审判的期待与恐惧。
是的,卡玛尔瑟二世一方面担心自己不被宽恕,可她同
样也在心中暗自期待着被人训斥、咒骂、责罚。因为她
自己也同样憎恨着「卡玛尔瑟」,她也同样是「卡玛尔瑟」
这个名字的受害者……但她如今终究是绝对受益者,她自己无论如何咒骂卡玛尔瑟都脱不了那点矫情的意味、那份恨意也终究是软绵无力的。
毕竟她确实不想甩脱这个名字,以及它所带来的、臻至极点的身份与权力……
「——可若是有人因‘卡玛尔瑟,所犯下的罪过,而痛骂自己、咒骂‘卡玛尔瑟,,那么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因为既替作为受害者的女孩痛斥了‘卡玛尔瑟,又为你自己内心不想甩脱这份权力的罪恶感进行了惩罚。」
罗素突然凑过来,额头抵在了卡玛尔瑟的额头上。
「..….诶?」
女孩顿时受惊,骤然瞪大了眼睛。纤细的精灵长耳下意识的抖动了一下,脖子向后缩了缩。
「我猜的对吧,卡玛尔瑟?」
罗素笑眯眯的抬起头来,轻松自然的说道:「或者,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话…我们也可以叫你洛萨?」虽然说是猜……
但他的话,甚至比卡玛尔瑟二世自己都更为明晰——她自己都无法如此精确的剖析自己的心理。在听到罗素的话之前,她甚至都只意识到了前面那一半、而不知道自己的心中还有后面那一半的愧疚感。
「这个心理很正常,洛萨。‘为什么是我,,这一难题能难倒许多人一辈子。在自己没有付出什么的情况下,平白无故中了让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人上人的大奖,同时也彻底夺走了其他人改变人生的‘仅存一次的机会,。而你本身的生活就很幸福,其实你并不需要什么改变。
「在这种情况下,当你意识到……和其他的精灵继任者不同。如果是成为‘卡玛尔瑟,的话,不论是谁都不会被夺舍。
「那么,你就会对其他的‘候选继承者,持续产生一种愧疚。这种愧疚伴随着你对卡玛尔瑟浅淡的恨意,以及你得到权力之后感受到的‘我或许不配的不自信,又会让你产生一种自我毁灭、自我贬低的欲望。」
罗素低声叙述着,声音之中带着一种
魔性。
她总想要付出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安的良心平复下来。因为她得到的太多了,远远多于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正因如此,她才会拼命的想要拯救劣者的生命并且冒着被对面咒骂、敌对、不认可甚至当场杀死的风险,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那时的你,心中一定想着…‘若是在这里就早早被他杀死,那也是一种解脱了。至少比在自己完全适应了这个身份之后,再被杀死时感到失落与痛苦要强。,对吧?」
听到罗素这话,绞杀有些不适的活动了一下脖子。
他总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被罗素突然点了一下。
而狼言则有些诧异的看向卡玛尔瑟二世:「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才会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并且说「我叫卡玛尔瑟」之类的话?
直到这时,狼言才意识到他从女孩眼中读到的愧疚与钦佩究竟是什么含义。
因为两者之间极为复杂的羁绊,他能理解对方的感情——但他欠缺的情商与经验、却让他无法理解产生那份感情的原因。
罗素摸了摸卡玛尔瑟二世的头发,温声道:「这没什么,倒不如说这很好。因为这说明你是一个好孩子。」卡玛尔瑟二世只是低着头,乖巧的感受被罗素抚摸头发的感觉。
她心中总觉得奇怪——因为她感觉上,从罗素身上体会到了一种「长辈」的感觉。
可是她并不理解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昔日卡玛尔瑟刁难群青与翠雀的记忆,都还清晰的烙印在她脑中呢连同那时群青的稚嫩与顽皮,都一并留存在脑海中。
无论如何,「群青」也不可能是卡玛尔瑟的长辈吧?
但下一刻,罗素就像是读到了她的心一般——身体骤然融化。
瞬息之间,他就变成了身高足有一米九五以上,身材异常高挑而丰满、有着无论男女都会认可的成熟魅力的女性精灵。
「——【我更愿将其称之为同化】。」
看着惊愕到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卡玛尔瑟二世,赛纶半跪下来,伸出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唇前,发出温柔的声音。
这正是前几天,他们在董事会上时「赛纶董事长」所说出的话!
她甚至在半跪下来时,都比卡玛尔瑟二世要高上一些。
而她的身材是如此丰盈,以至于在蹲下时撞到卡玛尔瑟二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意识到这份真相,卡玛尔瑟二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顿时睁得更大了。
「赛纶就是……群青?不对,是群青成为了赛纶……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吧。」
「那不是在我成为卡玛尔瑟二世之后不久吗….」
「是的哦。」
赛纶温柔的揉了揉卡玛尔瑟二世的头发,而这次她终于明白了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你见到的赛纶……基本上都是我。」
「……你这坏东西!!」
卡玛尔瑟二世的眼眶顿时发红,差点直接哭了出来。
她腿一软,脑袋就直接埋到了赛纶的胸口里:「我还以为……我努力了好久,每一次董事会的时候,都是心惊胆战的…….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终于,她还是哭了出来。
罗素知道,这也很正常。
她心中所怀的双重忧虑,其中一重就是「她孤身一人,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能知晓她的处境」;第二便是「如果她的问题被董事会发现,作为‘传承错误者,、她可能会以死来纠正传承」。
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平凡女孩来说,突然就成为了实权的最高统治者之一……并且她其实并不是那个「正确的卡玛
尔瑟」、也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个秘密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因为没有人可以理解她。而她还必须尽力隐藏自己的身份,否则就有可能被过去的同僚发现并杀死。
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成为她的同行者、没有任何人成为她的理解者,而她的秘密一旦泄露、全世界的最高权力者都会希望她去死——如此沉重的压力,以及所带来的孤独与恐惧、近乎摧毁了她的人格。
她忍不住来到涌泉岛,一方面是忧虑劣者会出事。而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这压力太重,以至于让她失去了理性。
所谓「若要死,速求一死」。冷静下来想,她离开幸福岛根本就不是秘密、也不可能成为秘密。
假如赛纶不是自己人,恐怕当她回去的时候、她就会迎来自己的末日。因为当她离岛时,就已经作出了「不属于卡玛尔瑟的行为」。
这就是她当时抱着劣者哭泣的原因之一。当她脱离那种孤独感之后,来自卡玛尔瑟的智慧就让她很快清醒了过来,并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末路…..于是孤独就化为了悲哀。正因如此,她才不敢向劣者倾诉自己的感情。
……可如今,她才意识到。
原来赛纶是自己人啊?
那她感受到的好几次,自己的身份险些被揭穿的巨大压力……是她故意吓唬自己的吗?
「那时,不是在吓唬你哦。」赛纶突然开口道。
卡玛尔瑟二世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模糊的从赛纶胸口中拔起头来。
……你果然是会读心吧?
「我所掌握的可不是读心那种低劣的技术。」
赛纶若无其事的笑着:「事实上,大家基本都猜到了。我是说…….六位总公司董事、加上六位其他六巨头的分公司董事,加起来应该有超过八人意识到‘你不是卡玛尔瑟,了吧。人类董事里面,应该也有差不多一半隐约猜到了、只是不敢确认。
「但其实也无所谓。毕竟卡玛尔瑟本身也不讨喜你比他可爱多了。」
「…..原来都意识到了吗?」
卡玛尔瑟二世有些沮丧:「这不就是说,我所做的努力、担心的东西、恐惧着的事不就让我像是个小丑一样吗?」
「那也绝非毫无意义。」
赛纶温柔的安慰着女孩:「昔日的恐惧与孤独,如今都将化为爱的燃料。昔日有多痛苦,未来也会有平等的幸福。如同在吃完苦药之后,蜜糖也会变得格外的甜…..
「你该吃的苦都已经吃完了。现在该舔点糖来吃了,女孩。」
说着,她鼓励般的拍了拍女孩的后背、将头歪向了狼言作为暗示。
女孩有些胆怯的看了一眼彰显着巨大存在感的白色大狮子,从他身边小心翼翼的绕了过去、然后乖巧而又温顺的缩到了劣者怀里。
劣者虽然脸上有些嫌弃的别过头去,但他还是用力抱紧了卡玛尔瑟二世。
「原来我们的狼言先生,喜欢的是这款的啊。」
一旁的摩诃毗罗忍不住嘲笑着:「你们之间的身高……
得差了三十公分吧?」
「你不也一样?」
狼言毫不迟疑的做出反击:「小雅的年纪和洛萨差不多吧。」
「那可不一样。」
白狮子呵呵的笑着:「小雅是真的只有十四五岁,所以她是会长大的。她以后会成为很漂亮的大姑娘也会与我一同变得成熟,长出皱纹、逐渐衰老,然后一同死去…….烧成飞灰,葬入海底。
「那你呢,狼言?再过五十年,你就老到撑不住你头上那巨大鹿角的重量了吧。估计得做减重手术,砍掉一半多的鹿角,那可就不如现在这样
凛然而帅气了。可她还会和现在一模一样。
「和洛萨小姐的人生相比,你的寿命如此短暂…..就像是她养的一条狗一样呢。」
摩诃毗罗的言语还是那样锐利、恶毒且具有攻击性。但他的话中,却正隐藏着他作为友人的担忧。
——言下之意是,听到了吗罗素a梦,快想想办法啊。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罗素笑了笑:「只要让狼言也成为精灵就可以了。他原本就有这个资格…..更不用说,他已经快要跨越那面墙了。」
哪怕灵能者的数量希少,但也不可能只有罗素一人跨越了利维坦之墙。不然的话,根本不可能形成系统性的理论——这甚至都没有保密、而是作为正常大学生就能学到的知识。鞘和爱丽丝最开始也以为罗素是「生而知之者」……所谓的生而知之者,就是高位灵能者的转世。
但是,世界上除了罗素之外,又的确看不到跨越利维坦之墙的高位灵能者。
原因很简单。只要跨越那面墙,就会被邀请成为精灵。获得长生的同时,灵魂也会被固化。那样的话,灵能不容易得到成长、也同时不容易失控,并且会损失跨越利维坦之墙后得到的全部特殊属性……也就是失去「可以抛却身体」、「能够死后转世」的能力,获得这辈子的长生久视。
这原本就是「精灵转化技术」最初的用途。
如同那八十四位用自己的名字封印了「恶魔」,将其化为所谓「命运」的袭名精灵一样。
而且,哪怕排除这一点…….以劣者的特殊性,也是早晚会变成精灵的。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仅此一例、不可复制的「精灵与恶魔之子」,完全符合「保存特殊人才样本」的现代精灵转化理念。之前也仅仅只是因为被卡玛尔瑟干涉,所以才没有人谈论这件事而已。
如今,只要卡玛尔瑟二世放开意愿……很快这头雄鹿就要变成精灵了。
「他们原本就是长生者情侣,这点和你们不一样。」
摩诃毗罗倒是满不在乎。
他丝毫不嫉妒狼言将获得长生,甚至为此松了口气
「这样啊….…」
「你听起来倒是很平静。」
「因为我对‘活得久一点,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白狮子耸了耸肩:「‘死,也隶属于生命,正与生一样。就像是抬脚是走路,落脚也一样是走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事先声明,我很感谢你,教父。但你别忧心忡忡的跑过来,想要让我再活的长一点.……我就是想要‘死得其所,。」
「啊如果是之前的我,说不定真会这样。」
赛纶一阵模糊,变回了理发师。
对着绞杀回了一句之后,又一阵模糊化为了罗素。
青年无奈的笑了笑:「但如今我已经不会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我已经过了那个拯救他人来自我满足的阶段了。也不会像是个狂徒一般,能发自内心的说出‘我拯救你,与你何干,之类的话。」
「.……狼言,也要变成精灵吗?」
反倒是洛萨有些吃惊。
罗素有点无语:「你不知道这件事吗?赛纶明明在董事会上都提过两次了。」
「……我以为是钓鱼来着,所以没敢接。很快就忘记了。」
女孩小声说道。
她说着,突然看见了翠雀那毫无起伏的小腹,过了一会突然大吃一惊:「翠雀小姐…..怀孕了吗?」
「诶?」
一旁津津有味的安静吃瓜的翠雀愣了一下:「你怎么发现的?」
「大概是她的命运能力吧,毕竟和婚姻有关。人形自走b超也很合理。」
罗素随口说道。
他观察着小雅的伤势,研究着应该如何进行一些先期处理。
「一个月的话……」
洛萨小姐略微迟疑的一下,突然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对着本就抱着自己的狼言轻轻吻了一下。
狼言也为女孩的胆量而感到吃惊——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危机并不存在之后,她一下子就变得大胆了许多。但他虽然是鹿,却并不是那种不敢吃肉的草食系性格。既然洛萨主动送了过来,他也就反手抱住了洛萨不让她逃离,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上、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给予了足以令人窒息的深吻。
他越是吻,身体就越是前倾。女孩的腰几乎向后弯成了弧月,她必须环住狼言的脖颈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向后摔
落。
而当众人津津有味的看完这一场大戏,她已经是满脸羞红、浑身无力的瘫软在了狼言怀中。
只有罗素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刚刚周围的空间中,似乎传来了某种他所熟悉的波动。
很快,他意识到那并非错觉。
罗素抬起头来,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
「…..我觉得,还是让狼言先生知道这件事比较好,洛萨。」
罗素迟疑了一下,还是回过头来开口道:「这可以有效避免各种不必要的误会。将矛盾与不幸消弭于事情发生之前。」
「什么?」
狼言怔了一下。
「如果我感知不错的话,」罗素无视了洛萨羞红的脸,指了指卡玛尔瑟二世,「她的命运刚刚发动了。我终于明白了,你究竟是如何诞生的而这个命运究竟有什么意义。如果能作用于他人的话,这确实是足以拯救世界的能力。」
「她的能力……」
狼言像是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
或许是因为他的大脑一瞬间宕机了,也或许是他又麻了一次。
怎么说呢…..并不讨厌。但对于性格有些古板的狼言来
说,洛萨总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
「……是的。」
洛萨目光闪烁,微微偏开头、很小声的说着:「我们的孩子,刚刚被我制作了出来。现在大约是一个月的程度…..
「我刚刚刻意调整了一下,应该会和翠雀小姐一起出产。
「很对不起,是我太自作主张了…….没有问过你。因为我很害怕孤单,但是对这种事很陌生。所以连这种事也想找人一起….…」
我也害怕你会拒绝,所以想要偷偷的来……
她以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小声说道。
.……离谱。
狼言表情复杂的深深叹了口气,把她稍微松开了一些、换了个没那么霸道的姿势抱着她。
「不会的……」
他无奈的声音,在洛萨心底响起:「只是……有些突如其来。感到了些许冲击,各种意义上。
「这大概是‘卡玛尔瑟,的记忆带来的坏习惯吧——那个男人就是喜欢这样自说自话、然后自己决定做些什么事,还不喜欢让人知道。你也是受害者,被他传染了些许坏习惯。」
——总之,不是你的错。
狼言的手温柔的拂过洛萨的头发,认真的安抚着她。并毫不留情的将所有的锅都丢给了卡玛尔瑟。
大概也就在这种时候,那个男人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存在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