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定猜得没错。《工人日报》在报道了阮福根事迹的第二天,紧接着便刊登了一篇评论,题目叫《论“愿立军令状”的企业家精神》。作者在开篇声称自己是看了前一天的报道,有感而发、不吐不快,随后,便开始长篇累牍地讨论什么叫作勇于担当的企业家精神,以及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什么样的精神等等。文中还特别提到了前一篇报道中写过的“少数国有企业领导人”,批评他们缺乏责任意识、大局意识、创新意识、迎难而上的意识等等,难以成为国之栋梁。总之一句话,那就是把前一篇报道中遮遮掩掩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东西,在此全都挑破了。
文章的署名是国家社科院一位颇有名气的经济学家,但程元定他们用脚后跟去思考也能够猜出,这肯定是重装办授意写的,甚至有可能是重装办让人先写好了,再请这位经济学家署名背书。毕竟有关阮福根的报道是头一天才刚刚刊登出来的,一夜之间就有了评论稿,真以为经济学家都是闲得没事干的人吗?
这还没完。到第三天,报纸索性辟出了一个整版,讨论有关现代化建设中企业家责任的问题,参与讨论的有经济学家、部委官员、企业领导甚至普通百姓。后者的意见是以所谓“读者来信”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打头便是一句“我是一名有着30年工龄的老工人,看过……之后,感慨万千,不吐不快……”
“尼玛的不吐不快啊!”
程元定差点把一口老血给不吐不快出来了。都是照着领导意图写的稿子,还装什么不吐不快的梗,像是多么有正义感似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罗翔飞这是打算干什么呢?凭这样几篇文章,就想让咱们就范?”
“我看啊,他就是在隔空喊话,等着我们回答呢。”
“老子就不理,他能怎么样?反正来京城也这么多天了,厂子里还一堆事情呢,我明天就回去,让他唱独角戏去!”
“呵呵,你以为你真的能够一走了之?”
“他还能怎么样?”
“报纸上连发了三天文章,是个领导就能看出味道来,咱们如果不吭声,上头会怎么想?”
“……艹,这不是要逼良为娼吗?”
“……”
厂长们叫骂了一番,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了。谁都知道,报纸是有关部门的喉舌,不会随便说话的。既然报纸这样说了,就表明有关部门对此事非常重视,领导很生气,事情很严重。在这种情况下,你装聋作哑是混不过去的,因为领导的上面还有更大的领导,这些更大的领导也会看到报纸上的内容,必然会表示关心。你如果不作出一点反应,就是给你的领导添堵,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特喵的,看来咱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有人怯怯地开了头,说出了大家都在想却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
“是啊,没办法,谁让人家官大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我看纯粹是瞎指挥,咱们要不就先去跟重装办把协议签了,回头等着他们的笑话就好了。”
“哼,那个什么敢立军令状的暴发户,我看迟早要出事,到最后还得咱们这些骨干企业给他擦屁股。你信不信,重装办肯定要求到咱们头上来的。”
“我才不理他呢,签完协议,我就照着协议做,协议之外的事情,我一概不接,不是说什么商品经济意识吗,老子就给他来个正宗的。”
大家纷纷发着牢骚,同时期盼着阮福根之类的乡镇企业出点问题,以便让他们出口恶气。不过,牢骚发完,大家也就没啥好说了,只能一个一个地前往重装办,去接受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同时签下用他们私底下的话说叫作“丧权辱国”的责任书。
“罗主任,我们可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一点折扣都没打。到时候有出国学习的机会,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老罗,我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我们宁可不接这桩业务。我可是把乌纱帽都押在你这里了,你可别让老哥我坐蜡啊。”
“谢处长,我怎么听说你们那个先进典型,叫什么阮福根的,只接了点二类容器的任务,到我们这里怎么就成了三类容器了?怎么,他再敢立军令状,也不敢接三类容器吧?”
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有的是找个说法给自己遮羞的,有的则是在妥协的同时还叫叫板。罗翔飞吩咐自己的手下,对待这些前来签约的企业,一概要笑脸相迎、骂不还口。只要他们肯改变初衷,让他们赚点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何妨呢?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是此前被程元定、邓宗白他们裹胁进去的人,这些人的本意并不想与重装办为难,他们觉得做事情之前签个保证协议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值得恼怒。在此前,因为厂长们要抱团取暖,这些人也不合适去当出头鸟。现在大家都怂了,他们也就没有心理负担了,一个个在签完协议之后还要到罗翔飞那里去坐坐,解释一下自己此前的不坚定。
除了这些骨干企业之外,全国各地的不少中小型化工设备企业也闻风而动了。阮福根的事迹还是挺有号召力的,一些苦于自己的企业缺乏发展机会的厂长、经理们,在看过这篇报道之后,都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刷声望的好机会,因此也纷纷来到京城,前往重装办了解具体的事项,询问是否能够给他们分得一杯之羹。
罗翔飞把任务交给了综合处,谢皓亚带着冯啸辰、冷飞云两个副处长及一干工作人员,每天忙着应付方方面面的咨询,有时候还要帮着那些来咨询的企业探讨具体的分包任务。十几天下来,一个个都熬出了满嘴的燎泡,周梦诗等人天天嚷嚷着要把罗汉果、胖大海之类纳入部门办公用品的范畴。
“唉,总算是结束了。”
把最后一个热交换器的制造任务也分包出去之后,冯啸辰来到了罗翔飞的办公室。一进门就往沙发上一倒,摆成一个后世十分经典的葛优瘫,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地向罗翔飞说道。
“你们辛苦了。”罗翔飞亲自给冯啸辰倒了一杯茶,给他端到面前的茶几上。
冯啸辰见状赶紧坐直身子,用双手去接茶杯,同时笑着说道:“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嘛,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这一次的事情,你是首功。”罗翔飞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对冯啸辰说道。
冯啸辰道:“罗主任言重了,这一段的工作都是谢处长在指挥,他才是首功呢。”
罗翔飞道:“你的功劳在于发现了阮福根这样一个典型的作用,如果不是他这条鲇鱼搅动了整个水池子,程元定他们那些人不会这么快就妥协的。我还一直发愁找不到一个好办法来说服他们呢。”
“说到底,还是需要竞争啊。”冯啸辰认真地说道,“阮福根的作用,就是让程元定他们感觉到了威胁。不过,到目前为止,阮福根对这些骨干企业的威胁还仅仅限于道义的层面,在实质上他是无法与这些大企业相抗衡的。我们下一步就是应当把这些有进取心的企业扶持起来,让他们扩大规模,直至能够威胁到这些骨干企业的生存,这才能让程元定他们真正地感觉到疼,从而自觉地接受市场规律的要求。”
罗翔飞道:“中央已经有这样的精神,要鼓励一部分社队企业甚至是个人企业发展起来。像阮福根这样的企业家,仅仅经营一家小型机械厂太屈才了,至少应当给他一个中型企业,我相信他是一定能够管好的。
不过,小冯,你也要注意一下,阮福根这个典型我们已经树起来,如果未来他做得不好,甚至出现严重的质量问题,或者交货延期,那么影响就太恶劣了。我想,程元定这些人,肯定是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的。这件事我也不便直接让谢皓亚去关注,你是最早接触阮福根的人,所以,这个任务还是交到你头上为好。”
“哈哈,罗主任这是打算树一个假典型出来吗?”冯啸辰半开玩笑地问道。
政府里做事,一向是非常在乎面子的。如果自己树的典型最终掉了链子,政府的脸面就没地方搁了。所以,许多部门在推出典型之后,都会采取一些特殊关注的办法,让这些典型能够做得比别人更好,从而长久地保持典型的形象。罗翔飞刚才对冯啸辰交代的事情,不乎外也是如此吧。
听到冯啸辰的揶揄,罗翔飞有些窘。他争辩道:“怎么会是假典型呢?阮福根的情况,你不是已经向人打听过了吗?他是一个能干的企业家,这一点不会有假吧?我只是担心他的技术实力有问题,无法按时保质地完成分包的任务。在允许的情况下,你可以帮他一把,不一定是用重装办的力量,用上你自己的力量也是可以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