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孟部长对于高教授的观点,也是不赞同的?”
谢文春敏感地听出了孟凡泽话里的潜台词。高磊这个名字,一向是和国际大协作理论绑在一起的,孟凡泽称他不接地气,又说不能按他的意见来搞工业,显然反对的不只是高磊这个人,而是反对他所代表的国际大协作理论。谢文春作为计委领导,是专门负责制订国家产业政策的人,对于这个问题自然是更为关注。
孟凡泽并不忌讳陈述自己的意见,他说道:“高磊提出的那个国际大协作理论,我和很多工业战线的同志们谈过,他们对于这个理论都是持保留意见的。咱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怎么能不搞自己的装备制造业?高磊提出两头在外,万一被人家卡住脖子,怎么办?”
“可是,国家现在也在提与西方合作,和平是未来的主流,一部分同志认为,担心被人家卡脖子的事情,是完全不必要的。”谢文春笑着说道,他的笑容反映出了他的想法,那就是对这种说法并不同意。
孟凡泽道:“世界和平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但不是我们要追求,它就一定能够实现的。主席说过,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咱们如果放弃了自己的工业基础,一味靠着外国人施舍给我们工业装备,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真正的和平,除非我们愿意给外国当殖民地。”
“这个说法,现在有些不合时宜了。”谢文春笑着提醒道。
孟凡泽也笑了,他说道:“我本来就是一个老人嘛,不合时宜也是正常的。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年轻人来,听听他的意见,如何?”
“那可太好了。”谢文春说道。
冯啸辰被叫过来了,孟凡泽给他和谢文春做了个相互介绍,冯啸辰赶紧向谢文春点头致意,谢文春摆摆手道:“不用拘礼,孟部长说你对于国际大协作问题有一些高见,能不能请你不吝赐教啊。”
冯啸辰道:“孟部长和谢主任太抬举我了,我哪有什么高见,刚才只是胡说八道了几句而已,还请谢主任不要介意。”
孟凡泽道:“小冯,谢主任让你说,你就说,上次你在我那里,就讲得很好嘛。咱们的作风就是知无不言,不搞什么一言堂。”
“呃……我实在是有些惶恐。”冯啸辰装出一些腼腆的样子,但大家分明能够看出,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怯意,真正在领导面前胆怯的人,是不可能这样表现的。
谢文春没有绕什么弯子,他把自己刚才与孟凡泽说的事情简要复述了一下,然后说道:“小冯同志,有人认为国际斗争的观点有些过时了,中国应当彻底地融入国际社会,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这个问题嘛?”冯啸辰想了想,笑着说道:“暂时来看,国际斗争的观点,的确是有些过时了。”
谢文春有些哭笑不得,说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暂时来看?”
冯啸辰道:“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中美建交之后,中国和整个西方的关系全面改善,目前正处于蜜月期,从这个角度来说,国际斗争这个观念的确有些过时,我们应当有一些与时俱进的观念。”
“蜜月期,这个提法有趣。”谢文春笑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说是暂时呢?”
冯啸辰道:“中国和西方毕竟存在意识|形态上的矛盾。西方目前是寄希望于中国能够改变自己的意识|形态,如果中国不能照着西方的样子改变自己,那么迟早有一天,西方会重新祭出制裁中国的大棒。事实上,即使在今天,巴统对中国的限制依然没有解除,中国还是无法从西方获得高技术装备,这说明西方国家一刻也没有忘记提防中国。”
“嗯,有一定的道理。”谢文春道,他随即又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问道:“那么照你的说法,如果中国全面放弃了现行的社会制度,是不是西方就不会再提防我们了呢?”
“当然不是!”冯啸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管中国是否放弃现行制度,西方都不可能与我们真诚合作。中国与西方之间的矛盾,表面上看是制度之争,而本质上,是利益之争。”
听到冯啸辰的话,谢文春扭头看了孟凡泽一眼,见老爷子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谢文春也微微一笑,回头对冯啸辰说道:“你的话越来越有趣了,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我们和西方的矛盾本质上是利益之争呢?”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没有主义。”冯啸辰说道,“二战时期,美苏也曾联手,共同应对法西斯的威胁。战后,虽然国际大形势是东西方之争,但在西方国家内部,也同样是存在着斗争的。西欧各国建立欧共体,就是为了对抗美国的霸权。日本作为美国的保护国,却在经济上逐步蚕食美国的市场,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在逐渐积累。
几个月前,西方五国在纽约广场饭店签订的广场协议,实质上就是为了打压日本的贸易优势。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美国利用自己的霸权,强行剪日本的羊毛,而日本只能是忍气吞声,接受这个不合理的安排。
西方国家之间为了经济利益尚且会互相倾轧,更何况他们与中国的关系?西方国家的目的,是让中国成为他们的产品销售市场以及廉价劳动力的供应地,一个强大而有竞争力的中国,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中国不强大则已,一旦强大起来,甚至有强大起来的迹象,都必然要招致西方的封杀。”
“果然是有真知灼见啊。”
听完冯啸辰一番宏论,谢文春点头赞道。冯啸辰说的这些观点,对于谢文春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并不算是特别新颖。别看一些官员说话的时候满口都是世界大同,但真正在实践部门摸爬滚打上来的人,哪个不是人精?谢文春感慨的是以冯啸辰的年龄,居然也有这样的见识,那就非常不容易了。时下,国内许多人是打心眼里相信世界大同,或者说是所谓普适价值,如高磊就是其中之一,冯啸辰的这番认识,反而显得有些另类了。
他当然不知道,冯啸辰所以有这样的认识,也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聪明,而是因为他有着后世的经验。80年代的中国,的确是曾经幻想过世界大同的,但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让中国人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是靠得住的,中国的事情,只能依靠中国自己。冯啸辰说的这些,放到21世纪初,基本上就是常识了。
“听说你在社科院读研究生,高教授也是社科院的老师,你这算不算是在否定老师的观点啊?”
感慨完了之后,谢文春笑呵呵地调侃道。
冯啸辰睁大了眼睛,满脸萌态地说道:“我没有否定高老师的观点啊。我觉得,高老师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咱们的沿海开放城市,完全可以在高老师的理论指导下,搞大进大出,积累资金。我们要发展装备制造业,资金是一个大问题。过去我们搞闭关锁国,拒绝接受国际产业转移,把好处便宜了四小龙,现在咱们应当转变观念了,搞搞两头在外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能赚钱就是王道。”
谢文春当然知道冯啸辰是在偷换概念,他说道:“可是,高教授的意见是咱们应当放弃装备制造业,全力以赴地搞出口加工业,这和你的观点不一样啊。”
冯啸辰假意地叹了口气,说道:“唉,有啥办法呢?咱们中国人实在是太多了,如果全搞出口加工业,只怕发达国家也消费不起啊。就拿电视机来说吧,时下国内建了差不多有200家电视机厂,如果开足马力生产,一年的产量够全世界用10年了。这么多人,光搞出口加工业肯定不行,必须有一些人去干点别的,比如我们的装备制造业啥的。”
“哈哈,这个理由不错。”谢文春大笑起来,吸引得正在那边与罗翔飞虚与委蛇的高磊也把目光转过来了。
“谢主任,你们在谈什么呢,怎么这么高兴?”高磊走过来,笑着问道。他刚才和罗翔飞聊天,实在是话不投机,已经没法再聊下去了,所以急着要找个由头脱身。
谢文春用手指了指冯啸辰,说道:“高教授,我刚才正在听你的这位高足小冯同学谈他的想法呢,他对于你提出的国际大协作理论,也是倍加推崇啊,有些观点,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是吗?”高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他看着冯啸辰,问道:“怎么,你也是社科院的,你是谁的学生?”
冯啸辰在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刚才是为了替重装办出头,直接怼了高磊。谢文春这番话,目的是为了替他开解,省得高磊记恨他。但以冯啸辰对高磊的了解,知道谢文春的努力是不会有效果的,高磊现在已经很膨胀了,根本容不得别人挑战,自己得罪了他,他肯定是要找茬报复的。谢文春没有点出他是社科院的学生还好一点,也许高磊过几天就把这事忘了。现在他知道自己是社科院的学生,以后还不想着找机会给自己穿小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