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建威有没有把高磊的“指导”专门写进报告里,外人不得而知。不过,在两天后的工人日报上,刊登出了一篇非常煽情的文章,标题叫作《小焊工闯进学术殿堂》,副标题是“记青年电焊工杜晓迪自学成才征服国际电焊专家的事迹”。
在文章中,记者先回顾了杜晓迪初中毕业进厂当工人,通过努力学习技术迅速成为优秀技工的历程,记载了有关跃马河特大桥抢修、大营钳夹车抢修、电焊工大比武、赴日本培训等事情,接着便是她如何通过自学掌握了大学课程知识,考取了研究生,并且在国际顶级刊物上发表了文章。这其中,有关冯啸辰帮她联络机时之类的事情,自然是很春秋笔法地被略过了。
马尔多前来考核杜晓迪的事情,是文章中最大的亮点。在这件事情上,记者倒没有撒谎,因为杜晓迪的确凭着自己掌握的知识让马尔多叹服了。
在文章中,还有一个小段落,说杜晓迪的成功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人的眼红,以至于有人造谣说她是凭借关系才考上研究生的。而这样谎言,在马尔多造访工业大学之后,自然就是不攻自破了。
记者没有明说造这个谣言的人是谁,但结合此前在京城的机关和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高磊举报事件,这篇文章的指向就非常明白了。
在文章中,还配上了杜晓迪俏丽、阳光,同时略带腼腆的照片,这无疑加强了这篇文章的传播效果。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工业大学的传达室不堪重负,收到的信件数量增加了5倍,每次材料系的生活委员却取信的时候都得拉着一个行李车才行。
杜晓迪倒也不小气,她把收到的那些信都捐给了课题组。上面的邮票会被喜欢集邮的老师和同学瓜分,信纸的背面则可以作为整个课题组的草稿纸,更有正在谈恋爱的男同学从这些信上摘抄优美的词句与女友分享,这就是后话了。
半个月后,全国总工会发出通知,号召全国青年工人学习杜晓迪同志的先进事迹,努力提高自己文化水平,争做有知识、有文化的新时代工人。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高磊都没有再在公开场合露过面,许多原本他很喜欢参加的会议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掉了。他选择蛰伏的原因,当然并不全来于杜晓迪这件事,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提出的国际大协作理论,经历了最初的风光之后,已经开始逐渐走向衰落了。
“荣儒同志,关于国际大协作的观点,你最近发表了不少意见,已经得到xx局同志们的广泛关注。今天请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系统的见解。这是关系到国家战略的大问题,还请荣儒同志不要有所保留。”
在一间面积不大,但修饰得很雍荣的小会议室里,一位老者面带温和的笑容,向沈荣儒说道。
“好的。就这个问题,我也正在撰写一份报告,准备向中央进行系统的汇报。今天我正好把报告的主要内容陈述一下,请您批评指正。”
“在经济问题上,荣儒同志是专家,我和其他同志都是你的学生。”
“领导谦虚了。其实,有关这个问题,我原来的研究并不深,有许多理论问题缺乏深入的思考,有关世界各国在这方面的实践,我掌握的资料也不充分。我所以能够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些想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们社科院的研究生中间新成立的一个称为‘蓝调咖啡学术沙龙’的组织,这个组织里的同学从正反两个方面给了我许多启示,甚至可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专家。”
“蓝调咖啡?这个名字很新潮嘛。”
“后生可畏啊,恰恰因为他们新潮,有国际视野,所以才能够有创新的思想。我们这一代学者与世隔绝太久了,形成了许多思维定式,很难跳出来。”
“哪里哪里,荣儒同志一向都是以思想开放而着称的。你说说看吧,对于国际大协作这个问题,你的研究结论是什么。”
“很简单,我认为国际大协作的理论在微观上是可行的,但在宏观上是不可行的。具体到一个行业、一个地区、一家企业,可以借鉴这种思路,搞活经济。但从一个国家的层面来说,我是指像中国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这个理论是不可行的。”
“你先说说看,它在微观层面如何可行。”
“它在微观层面的可行性,是已经接受了实践检验的。比如说,在具体的地域上,沿海几个开放城市的发展,都是主要建立在大进大出的加工贸易上,而几个开放城市的实践是成功的,这就证明把一个地区的产业与国际产业链相结合,是完全可行的。
从具体行业来说,国家重装办最近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对外协作工作,他们提出了一个理念,叫作‘产业嫁接、借势发展’,让目前还缺乏成套装备出口能力的国内企业与国外的大企业合作,承接这些国外大企业的业务分包。通过这种方式,一是能够获得一部分生产任务,扭转装备企业大面积亏损的局面;二是能够在合作中进一步学习,掌握先进技术;第三则是培养外向型人才,为将来走向国际装备市场做好储备。
这种做法,完全符合国际大协作理论的思路,把中国的优势与国外的优势相结合,从而实现良性发展。”
老者点了点头,道:“关于你说的后一件事,我已经看过经委报上来的材料了,的确是做得非常不错。尤其是重装办要求各装备企业必须统一报价,避免压价合作,这一条得到了很多同志的称赞。”
“这个做法值得作为我们国家开展对外合作的经验,在其他涉外的经济合作中,都应当发挥国家的总体协调作用。”
“是的,经委方面已经提出这样的想法了。刚才你说的是国际大协作的成功范例,那么你认为这种理论并不适合于作为整个国家的战略,又是因为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目前蓝调咖啡的那些学生们提出了许多观点,还有其他一些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我目前还没有考虑得非常周全,初步地总结一下,我认为应当从三个层次来分析。”
“哦,有三个层次?你挨个说说看吧。”老者微笑着,在手边摊开了一个笔记本,拿着铅笔开始记录起来。
沈荣儒是经常与老者交流的,对于老者所表现出的重视,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然后说道:
“首先,从产品层面上说,一个大国和一个小国实施大进大出战略,结果是不同的。一个小国的生产和需求,对于全球市场没有太大的影响。而作为一个大国,如果要搞大进大出的战略,必然对原材料市场和产品市场产生严重的冲击。
一个大国的加工能力是非常大的,以服装产业来说,如果我们要从事服装加工贸易,将可以垄断全世界90%以上的服装生产。这样一来,我们需要的布匹将是天文数字,将会导致国际布匹市场的价格大幅度上升;而同时,我们销售出去的服装也是天文数字,会导致国际服装市场的价格大幅度下降。
简单地说,就是我们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涨价;而我们卖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降价。原来亚洲四小龙这些小经济体能够从加工贸易中得到的巨额利润,到了中国就只能剩下微利。”
“这一点在沿海几个开放城市已经有所表现了。”老者评论道。
沈荣儒道:“这是我们的学生从理论上分析出来的,后来还有一些学生专门到沿海的加工贸易企业去做过调研,证实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好啊,你们的学生能够从图书馆走向生产一线,从实践中寻找真知,这一点就比某些学者强得多了。”老者似乎是随意地说道,但沈荣儒分明能够猜得出,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包含着什么暗示。
“第二层面,是宏观经济的层面。亚洲四小龙都是小经济体,人口最多的也就是5000万,少的只有几百万。这种小经济体的经济振兴,只需要一两个产业就能够支撑。它们采取国际大协作的方式,不仅仅是出于发挥比较优势的需要,而且也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无法建立起完整的工业体系,只能占据一个环节。
而中国的情况则不同。中国是一个拥有11亿人口的大国,即使把全球的服装、家电、家居用品等产业全部交给中国来做,也不够让11亿人脱贫致富。中国要想成为中等发达国家,需要有几十个产业来支撑,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占据整个产业链的大部分,包括与发达国家争夺高端产业。”
“说得对!”老者赞道,“南朝鲜、新加坡这些小国家,靠欧美吃剩下的一点汤汤水水,也能吃饱。而中国如果要富强起来,就必须到欧美国家的碗里去抢肉吃。照着国际大协作的观点,咱们是要自觉自愿地放弃吃肉的,那不就只剩下吃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