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见冯啸辰的,是发计委的一位副主任,名叫韩宏,冯啸辰过去也和他打过交道,互相之间都不算陌生了。冯啸辰接到王振斌的电话,说韩主任想约他谈一谈,冯啸辰一点都没敢耽搁,问清楚韩宏哪个时间方便,便按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发计委。
“哈哈,冯总大驾光临,我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啊。”
二人一见面,韩宏便开了这样一句玩笑。以领导的身份对下属这样开玩笑,其实是很冷的,没有哪个下属敢于接受这样的玩笑。冯啸辰不是韩宏的直系下属,但也同样不敢接受,他一边与韩宏握着手,一边装出满脸惶恐之色,说:“韩主任这是在批评我了,我很长时间没有来向韩主任汇报工作,实在是罪该万死。”
“哪里哪里,你小冯可一直都在给我们发计委帮忙的,还给我们出谋献策,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韩宏与冯啸辰握过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冯啸辰落座,同时笑呵呵地说。
冯啸辰坐下来,嘴里说道:“我知道我们装备公司给发计委添了不少麻烦,这不,我就赶紧跑来向韩主任承认错误来了吗?”
“你可没什么错误,相反,你是我们的大功臣呢。好家伙,220亿美元的低息贷款,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给我们谈下来了,可是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呢。”韩宏说。
冯啸辰说:“韩主任过奖了,其实主要工作都是我师兄王司长他们做的。”
“这主要是韩主任指挥有方,我们也就是跑跑腿。”王振斌见话头说到了自己身上,也连忙谦虚,把功劳又推到了领导身上。
这一番谦让,也是场面上的常规动作了,大家都知道没啥意思,但却不能免俗,否则对方就要对你有些看法了。说完这些无聊的客套话,韩宏把话头引入了正题,说:“小冯,今天请你过来,是因为前一段时间你通过振斌这边向发计委提交了一个报告,希望我们批准建设一套400万吨级的煤制油项目。你们的报告,我们请专家审议过了,大家都认为,你们的方案是可行的,目标正确,技术上有保障,经济上也合理。随后,我们又向中央领导做了请示,中央领导指出,煤制油项目对于保障咱们国家的能源安全以及未来争夺国际能源技术制高点,都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责成发计委认真讨论,尽早立项。”
“中央领导果然是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给我们指明了工作的方向。”冯啸辰说着套话。
韩宏没有在意冯啸辰的恭维,他继续说:“我们和几家国有特大型煤炭企业进行了接触,几家企业对于这个项目都有很大的兴趣,希望以自己为主导来建设这个项目。发计委的考虑,是由发计委提供一部分资金,承担项目的煤炭企业出另一部分资金。目前煤炭企业那边的资金倒是落实了,但发计委这边的资金,还有一些问题。”
“不会吧?”冯啸辰说,“发计委原来打算投入600亿建炼油厂,现在有中东的贷款,这600亿都省下来了,拿出一两百亿用于煤制油项目,也不困难吧?”
韩宏说:“原来的确是有这个考虑,不过最近又出了一点变故,其他项目的资金可能要超支了,如果不能控制住,就只能用这边的资金来填缺口了。”
说到这里,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冯啸辰,等着冯啸辰说话。
冯啸辰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他早就料到韩宏召见自己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当面表扬自己,而是有其他的事情要差遣他。能者多劳的道理,放在任何地方都是成立的。冯啸辰在体制内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能人,发计委逮着机会不使唤使唤他,反而是怪事了。
“韩主任,我能不能打听一下,是哪个项目的资金要超支了?”冯啸辰问。他当然也可以装聋作哑,等着韩宏自己说出来。但人家毕竟是领导,冯啸辰还是得给足对方面子的。
韩宏说:“西气东输的项目,这个项目你们装备公司也是参与了的。”
“原来是这个项目……”冯啸辰点了点头,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西气东输是时下国家开展的几个最大的项目之一,第一期投资就是2000多亿,后续还有二期、三期,几乎就是一个无底洞。但西气东输的意义也是非常大的,它能够把中国西部以及中亚地区的天然气通过管道传输到东部的经济发达地区,对于中国的能源安全以及环保都有巨大的影响。20年后,中国展开史上最大规模的环保行动,在全国范围内广泛采用天然气替代煤炭,以减少pm2.5的排放,其基础可以一直追溯到此时的西气东输工程。
天然气的远程传输涉及到许多装备,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天然气压缩机。几年前,冯啸辰受命到榆北指导国企脱困,帮榆北最大的企业榆北重型机械厂找到的一个拳头产品,就是西气东输使用的天然气压缩机。由年轻工程师江燕率领的一个团队,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拿出了压缩机的样机,在实验中的表现也非常不错,只是还不够成熟,目前尚未进入量产。因为这个原因,在西气东输一期工程的设备招标中,榆重的压缩机未能入围,目前正在竞标的,是国外的三家企业。
“德国希曼兹,美国通永和英国双罗这三家目前都已经报了价,但他们报的价格比我们期望的价格高出了70%。我们希望每台远程压缩机的价格能够控制在8000万美元以内,而他们的报价都达到了1亿4000万以上,光是第一期的20台压缩机,我们就要超支12亿美元。”韩宏直截了当地说。
“几家的报价都是一样吗?”冯啸辰问。
韩宏说:“相差无几,而且都声称没有谈价的余地。很明显,他们几家是互相串通好的。”
发计委能够做出这个判断,当然也是有依据的。天然气压缩机是有几十年历史的老产品了,其价格相对来说是比较透明的。在具体的每个项目中,压缩机的技术要求有所差别,价格也会因此而有些差异,但这种差异是可以预期的。发计委在最早做项目规划时,进行了广泛的调研,在此基础上提出每台压缩机8000万美元的预算,是比较合理的。
工程立项之后,发计委组织了几路人马齐头并进,分头去解决工程中的各个问题。比如有专门去实施征地任务的,有专门联络施工队伍的,还有一路就是负责设备采购的。工程中涉及到的设备大部分可以立足于国内提供,其中有一些就是装备公司负责组织生产的,还有一些设备则属于国内无法生产,或者国内的产品性能与质量无法达到要求,出于对工程负责的态度,需要从国外进口的。长程天然气压缩机就属于需要从国外进口的设备之一,而且是进口价格最高的设备。
国际上能够生产长程天然气压缩机的企业并不多,比较着名的就是希曼兹、通永和双罗这三家。采购团队分别与三家企业进行了接触,提出设备要求,请对方报价。几家公司经过两三个月的考虑之后,先后向中方报出了价格,希曼兹的报价是每台1.45亿,通永是1.48亿,双罗是1.52亿,全都远远超出了发计委事先的预计。
“发计委的谈判策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冯啸辰试探着问道。
王振斌摇摇头说:“这不是谈判策略的问题。我们采取的策略也是分头询价,准备让三家公司相互压价,最后把价格谈到一个我们能够接受的水平。可谁知道,这三家公司对于各自的报价都非常清楚,他们之间的差价完全是和性能相匹配的,性价比基本一致,没有给我们留出选择的余地。”
“这么说,是这些外国人学聪明了?”冯啸辰笑着评论道。
设备招标这种事情,其实套路是公开的,那就是利用各家供应商之间的竞争关系,挑动他们互相压价,自己坐收渔利。以往西方国家在中国采购轻纺产品、矿产品的时候,采取的就是这样的策略,让中国人自己竞争,压低价格。中国在从西方采购技术装备的过程中,也逐渐学到了这样的策略,并且也取得了一些成效。
希曼兹、通永和双罗分属三个不同国家,在市场上属于竞争对手。中国的西气东输是一个将要持续多年的大型项目,这三家企业对于这个项目都是垂涎已久,谁也不想在项目中出局。发计委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招标时便抛出了这样一个诱饵,声称将采取赢者通吃的原则,被选中的公司不但能够这一期工程提供设备,还能够自动得到后续的订单。以发计委的想法,这样一个大单,足以让三家公司互相攀咬了,中国只要等着他们咬出一个结果就好。
让人没想到的是,面对着中国抛出的诱饵,三家公司居然保持了极大的冷静,并没有为了争取订单而做出让步。在明明存在着每台近6000万美元差价的情况下,三家企业一口咬定没有降价的余地,宁可不做这笔生意,也不会妥协,这就不能不让人猜测他们之间存在着串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