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还没有结论，抱歉。”辛乙大大方方道，“我们只知道龙神虽然殒落，但它的力量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荫庇着灾后的世界，长达三百多年。至于黑蛟印记，从前虽然也在其他地方出现过，但样本太少无法评估。钟指挥使告诉我，黑蛟印记所在之地，都是风调雨顺、少灾少殃。这与龙神的对人间的庇护一脉相承，所以这二者之间必有关联。至于黑蛟印记什么条件下才会出现，有待研究。”
这个话题就暂时说到这里了。
贺灵川知道，他的叙述中隐去了很多真相，但这已足够震撼普通听众。
辛乙后面几个故事讲得实在太细节了，连妖怪的心理都刻画出来。台下听得过瘾的同时，有个盘龙士兵忍不住问道：“先生怎会说得这样细致，就好像亲眼所见？”
贺灵川也觉得，辛乙这口才不去当说书人真是可惜了。
辛乙笑道：“相隔三千年，我哪能亲眼瞧见？但我听到目击者提起，今天也不过是转述罢了。”
目击者？上古诸多战役的目击者，还能活到今天？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匪夷所思。
“这位目击者是？”
“我的恩师，辛无患。道号也称作‘无患真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位辛先生的师傅，从上古时期一直活到了现在么？
那到底是多大岁数？
贺灵川也是面色微变，想起自己收取罗生甲和心鳞时望见的黑龙记忆。
龙神殒落之后，几位大仙人就带领众弟子遁入洞天福地或者小世界，以免在灵气衰落的世界空耗其身。
在那之后，很少有仙人可以横亘三千年时光，一直活到今日——
朱二娘和大火灵岨炬天赋异禀，是罕见的例外。
辛乙的师傅也是么？或者说，他是当年遁入洞天福地、躲藏起来的上仙之一？
对了，他的师傅也姓辛！
辛无患、辛乙，同姓不是巧合罢？
台上的辛乙就在众人的惊讶中说道：“是的，我的恩师也是我家的祖先。在上古时期，恩师已经是有名的上仙。”
台下哗地一声，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变得好生复杂，惊讶、新奇、羡慕，皆而有之。
孙茯苓也讶然：“辛先生居然是仙人后裔，难怪，难怪！”
难怪他博学。
难怪他说起秘辛和典故，能够如数家珍——那本来就是辛家的“家珍”。
贺灵川也有些感慨。
百列鹿家也是仙人后裔，却混到现在这个落魄样子，跟辛家的风光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鹿家的仙人祖宗早就殒落，不像辛无患活到了现在，一直荫庇后代子孙。
唔，辛无患到底靠什么捱过了漫长的灵气衰竭期呢？
“所以我今天向各位讲述的内容，都是恩师的当年见闻，虽然不乏一些传闻轶事，但总体上可信度很高。”
他的出身、他的背景都很有说服力，台下的杠精们一时哑了火，不再异议。
贺灵川也是若有所悟。
难怪钟胜光对辛乙另眼相待，这厮的背景好硬，自身就能充当盘龙城与仙人之间沟通的桥梁。
更不用说，他的见识阅历也能对盘龙城有所帮助。
就在听众依依不舍的气氛中，这堂公开课上完了。
课后，辛乙亲自过来找贺灵川约饭：
“中午了，咱去鸿香楼吃个便饭？孙夫子赏光不？”
孙茯苓也不推辞：“好，同去。”
鸿香楼是城内的老牌饭馆，门面儿还保持着盘龙城特有的简素，只有招牌的黑底烫金字显出两分大气。这几年，城里的新酒楼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但老盘龙城人最常来的还是鸿香楼这样的老馆子。
它还坚持做城内的老味道，饭菜虽然花样不多，但特别适合盘龙城人的胃，多少人从小吃到大。
辛乙刚进来，伙计就笑眯眯迎上前来，满脸热情：“辛先生来了，还是您的专座？”
他也向贺灵川哈腰：“贺将军！”
贺灵川侧目，辛乙这厮在酒楼都有挂号？
“还是老位置。”辛乙对两人笑道，“这里的饭菜很对胃口，我忍不住多来了几次。”
酒楼里的客人纷纷冲贺灵川打招呼，还有三个则是向辛乙问好。
初来乍到，人缘就这么好？
三人落坐，孙茯苓先要了一碗桂花藕粉润润喉。夫子们平时讲课多，都喜欢清甜爽润的藕粉。
从前能加点蜂蜜或者白糖就很奢侈了，现在却可以搭配海船运来的长粒葡萄干和坚果碎，价格又不贵。
辛乙点的几道酒馆招牌菜，其中有一碟子酸辣开胃的藕带，还有一大盆红焖杂碎——真是用砂陶盆装上来的，红润鲜香，整个酒楼都能闻到。
从前盘龙城物资匮乏，食物就地取材。赤帕高原多水，夏季的莲藕就是最常见的食材之一；而焖杂碎的原料不外乎猪血、猪肺、鸡爪、鸡鸭脖颈、鹅肠这样的下水，通常是酒馆拿到什么，就给食客们一锅焖着吃，味道厚重咸辣。
现在的味道经过改良，别有一番风味。辛乙指着红焖杂碎道：“来盘龙城月余，还是这道菜最下饭，你们盘龙城人会吃啊。”
贺灵川随便挟来一根鸡爪，嗯，软嫩q弹。用力甩几下，说不定骨头都脱出来，“都是不值钱的边角料，辛先生竟不嫌弃。”
“从前上头给我派下一个闪金平原东北部的任务，那里荒无人烟，只有大片苔原，连动物都很少。我基本靠着苔藓和草根，活过了两个多月呢。”
“辛先生对闪金平原很熟么？”
“还好，去过三次了，多少有些印象。”辛乙夹了一根藕带，慢慢咀嚼，“其实我原以为苦难之地都像闪金平原那样混乱无序、贫穷无望，直到来了盘龙城，才知道人还能有第二种选择。”
盘龙荒原的生存条件，原本也很恶劣。闪金平原是物资丰富但战乱连年，盘龙荒原却是连庄稼都长不出来，好在还有一个赤帕高原可以种地养人。
孙茯苓也听过贺灵川描绘的闪金平原，这时插话：“那里的国家，比西罗如何？”
“普遍还要更差些。”
孙茯苓难以置信：“比西罗更差？”
像她这样的盘龙城人，对西罗的感情是恨铁不成钢，很难相信世上还有国家比西罗更窝囊。
“西罗再差，好歹是个法理治下的国家，还有元力；闪金平原上那些朝生夕死的小国小势力，连元力都几乎没有。”
比烂，没有下限。
“但闪金平原也有强国，比如爻国。这国家历史不长但很强势，周边国家都要看它眼色过活。”辛乙喝了口酒，“也不知道这个国家最后能不能统一闪金，结束好几百年的动荡。”
贺灵川知道答案。
“辛先生既是仙裔，知道许多秘密，我就有一事请教。”
“贺将军请说。”
“魇气是天地灾变之后才出现的新力量？”
“不错。”贺灵川是盘龙城大将，又是钟胜光心腹，辛乙知道他掌握的秘密超过一般人等，“贺将军知道天罗星罢？”
“知道。”贺灵川接着问他，“人间何时才发现，魇气会被天罗星吸走，供给域外的天魔？”
魇气的法则因天罗星而创生，对于大灾变之后的世界、对于当时的仙人来说，是全新事物。最开始，仙人仙宗对它肯定不太了解。
“好问题！”贺灵川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辛乙也正色道，“龙神已经殒落，再也没有一位大能像他彻悟天地法则，洞察道理变化。当时的仙宗当然也察觉到魇气出现，但很快发现它对谁也没有害处，只是无法被修行者和仙人利用，并且留存于世的时间久了，还会重新变回灵气。因此，多数仙、妖依旧我行我素，并没有对魇气投入过多关注，只有少数仙人进行研究。”
自己用不了的东西，就没什么兴趣了，这是生物的本能。
“仙魔大战结束后，世界本源遭到破坏，灵气稀微。龙神殒落之前说过，这个世界的本源依旧蓬勃，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只要给予充足的时间，天地灵气还可以自然恢复。”
孙茯苓挑了挑黛眉：“因此上仙们就遁入洞天福地，等待灵气复苏？”
龙神可没说过，“充足的时间”是多久，三五十年？三五百年？还是三五千年？
它给出的，只是一种道理。
上仙们等不起，只能避世不出，静待灵气的再度复苏。
世间的生灵也等不起，但它们别无它法，只能随波逐流，像无根的漂萍。
生生死死，多少春秋。
她的语气有点嘲讽，辛乙微笑道：“这部分上仙遁入小世界，也是为了保存实力，以备天魔卷土重来。嵌在天空的天罗星是天魔的手笔，保不济它们有什么后手，保不济它们何时还会降临。届时若没有排山倒海的上仙之力，人间拿什么来对付天魔？到得那时，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哪。”
孙茯苓缓缓点头，搅着勺子又抿了一口藕粉：“有道理，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