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肃之与甘县令聊天,颜肃之是不饮酒的,却命人给甘县令满斟了酒,听他介绍情况。颜肃之单知道百姓辛苦,却从不知道能辛苦至此。按规定,国家给编户齐民授田,男丁八十亩,女丁六十亩,老人过了六十的就要减半,儿童也减半。授了田的人,就要纳税,交粮和帛。这也还算公道。
可问题是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人,往往没有那么多田,但是税,还是要照交的。还有兼并,还有其他的杂税。普通百姓要交的税据不完全统计少的也有十几种,种树要交税,砍树也要交税。哦,遇上皇帝要用钱了,比如先帝登基的时候,就额外再加点税什么的。这种是一次性的,一次命令每丁出一千钱。
虽然有喜事,皇帝会“赐女子百户牛酒”,可赐的得比的,要多得多呢。大家宁愿你表折腾了T T
此外还有徭役,国家规定,不过二十日,实际远远不止这个数,用工多时,连妇女儿童老人都要齐上阵。不明白的还以为是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呢。
至于饮食,好一点的人家,能四季吃饱,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于菜色,对不起,别讲究了!还缺盐……
颜肃之连忙放下了筷子:“等等等等,这里临海,怎么会缺盐呢?”在他的印象里,有海水,煮一煮卤水,就有盐了,好吗?而且国家允许你贩私盐的,盐不是国家官营啊亲!
甘县令叹道:“煮盐?且得有柴炭有铁锅啊!一石盐,十二石柴,方能煮成。多少人工?”柴要打、火要看,还种不种地了?哦对了,砍柴是吧?没树你砍个P?!自己种树怕抽税,山民那里……嘿嘿,你敢去砍柴,人家砍你的脑袋哟~有本事让朝廷千里围剿这穷山恶水呀~来呀来呀~
啊!忘了,还得有个铁锅什么的。铁……它是官营专卖的呀!一家子能有两口锅,日子就算不错的啦。锅铲都不一定是铁的,特别环保地用了木头,锅盖也是木头弄成个圆形的而已。炒盐的铁锅,还坏得快。
颜肃之:卧槽!
看着海水没盐吃,坑爹不坑爹?
当然,也有吃得起的,比如卢、牛、马、羊四家,但是不是人人都是狗大户,其他人只有望海兴叹。哎,忘了,靠海吃海,虽然小破渔船出海有风险,但是还能打鱼回来不是?不但能填肚子还能卖点钱补贴家用?
不不不,有这种想法的人真是太天真了。买卖也要收钱,嗯,打渔还要收点渔税什么的。
甘县令倒是好人,把能免的都免了,比如渔税。可是……买卖交易还要收钱!这是国家规定的。国家规定的税率,它高呀!
这个朝廷,穷得一比那啥,开始用的还是一群数死早的脑白痴,只知道收税。后来落到米丞相手里,才好了一点,可还是没有复苏的迹象。别傻了,一旦世家强,则朝廷就要弱,朝廷的财政,就得呵呵。天下的蛋糕就这么大,世家啃得多了,朝廷得的自然就要变少。
颜肃之听到最后,都没有胃口吃饭了。甘令也不吃了,只一口一口地喝酒。颜肃之又问县里其他情况,比如世家与伪世家,又比如山民。甘县令也一一说了,尤其说,他括隐,明知道还有猫腻,却不能下手更狠了,总得各留一点退路。世家不敢与朝廷命官硬扛,但是县令也不好将他们逼得太狠。尤其卢家,甘县令在这块地方呆了十多年了,愣是一次也没能成他家座上宾。听说这几家人家里也有俊材,他倒是想看一看再举荐,人家硬是没让孩子给他看。
颜肃之分析:越LOW越装逼,像个傻逼。说真格的,他这个土鳖,还能在各大世家那儿一席之地呢。卢家算个球?!更不用说那三个西贝货了。
甘县令又说山民,也不是很驯服,山民的头人挺顽固,连跟朝廷对话都很勉强。
但是头人的儿子被送了来学习先进文化知识,小朋友年方十二,认真好学,是个纯朴的好孩子。还央甘县令给取个名儿,他想跟甘县令的姓儿,结果被亲爹揍了一顿,指山为姓,指水为名,叫做山河。
甘县令听了,觉得不妥,就让他以河为小字,大名儿叫做山义。并且暗示颜肃之:“此子可用。”
颜肃之神翻译:这小子比他爹傻,可以让他扛大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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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一个老泪纵横,一个满面悲悯。后面女人们却还欢快,姜氏敬甘家娘子安氏守得信清贫。安氏也喜姜氏娴静可人,更兼颜神佑乖巧,六郎可爱,便是相处得融洽。
安氏还介绍了许多当地食材,都说好吃。姜氏听闻蛇虫鼠蚁皆可食,满是不信。安氏道:“我才来的时候,也是不信的,吃了几回,就吃惯的。美味!”什么蛇羹炸蝎子的,都很帅气有木有?!
颜神佑在一边听着,偶尔逗一逗六郎。
安氏的话题已经转到菜园子上头了,跟姜氏说了自己的种菜心得。姜氏也含笑听着,她是自己会养蚕纺纱织布的主儿,对这些倒并不很排斥。又问安氏:“不知左近何处有桑树?天气回暖,桑叶长出,我还想教丫头养蚕织布呢。”
安氏对她的感观更好了,给她指点:“我就在后园种了些桑,还在城外也种了些儿。他们种桑,且要交税,我种的不用。我跟老头子说,四周围都种了桑,给我留两点儿,余下的,他们要用的自取。你知道不知道,桑椹可好吃啦。”
颜神佑头一回知道,种桑树,也是要交税的。这却是国家的规定了,分给丁女的田,必须有五亩种桑,好养蚕织布。织出来的布,要抽很多的税。所以,如果你在这五亩之外的空闲地也种桑的话,不好意思,这也要抽税了。
说这话的人逻辑死,可朝廷就是这么规定的。
甘县令治下算是好的了,到了有些地方,你家养了鸡鸭鹅、猪牛羊,也得缴税。简直不让人活了!
六郎还听不大明白,悄悄歪歪小身子,拉拉颜神佑的袖子:“阿姐。”
“啥?”
“就叫叫你。”
颜神佑心不在焉地刮刮他的小嫩鼻子,心说,怪不得有句话叫做“前世为恶,今世为县”,基层公务员,可真不好当啊!这受的是夹板儿气,上头施压你得挨着,下头反抗你就头一个顶缸。现在颜肃之就处在这么一个位置上,真是累爱。
叹了一口气,六郎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站起来就学着颜神佑的样子,也要刮刮她的鼻子。可惜人矮胳膊短,没够到颜神佑的鼻子就被她在胳膊窝底下挠了两下。六郎觉得痒,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小肥身子一扭一扭的,噗通一下就扎到颜神佑的怀里,也挠她痒痒了。
姜氏与安氏正说话,听到声音就看过来,两人都笑了起来。姜氏道:“让您见笑了,他们就这般淘气。”
安氏眼睛里露出些怀念来:“这样也好,在眼前了就好。我那几个孙子孙女儿,好些年不见啦,上回见面,还是三年前呢。”
姜氏听了,也是一阵伤感。忙岔开了话题,建议安氏换个富裕的县的时候,接一两个儿子到身边来:“亲生儿女侍候得也能尽心些。”
安氏道:“是呢,我也想着,将来好宽裕些,叫大郎过来。”
颜神佑听着这样的对话,暗暗咋舌,自己虽然常被世家鄙视,可好歹也是衣食无忧、使奴唤婢的。要是投胎成安氏这样的老公好歹还是个官儿呢,还要这么辛苦,可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去了。
六郎跟姐姐闹了一回,又坐正了,要不是小脸儿上还显出粉红色来,颜神佑都要怀疑自己眼花,这货几乎看不出刚淘气过的痕迹来。颜神佑暗恨:就这样阿娘还要说他不够聪明?再聪明就该成精啦!
哼唧了两声,颜神佑别过头去,心道,这里真是比较偏僻的,估计也没什么名师,全家在这里估计得呆上几年,六郎没个合适的老师可怎么办呢?课本的话,虽然现在的课本也是不错的啦,可总感觉少一点点童趣呢。
发散思维已经到了编写教材上了。等姜氏送别安氏的时候,颜神佑已经筹划了语文数学生物等等课程的初级课本了。
前面甘县令已经将所有钥匙与文书都交给颜肃之了,县面积虽大,人口却不多,是以籍簿也不多,颜肃之点了一点,大差不差,两人签了字,就算是交割完成了。甘令夫妇带走的也就是两个老仆、一个使女、一辆骡车、一头驴而已。颜肃之看他这样太清贫了,又要赠他一辆车,装着折算的钱米等物。都权作折算的公廨田的收成。
甘县令自己的排场不大,但是自发送行的人却是很多的,百姓十里相送,直将他送到驿站,还不肯离去。许多人洒泪道别,颜肃之也带着妻儿去送行,却留了几个管事在衙内收拾。
颜肃之回来之后叹道:“居官当如是。”这一天,甘县令给了颜肃之很大的触动。要知道,以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苦事。便是读书时,他周围的同学虽没几个世家,却也没多少穷人,大家离地面太远。
姜氏道:“我尝读《列女传》,当时只道是寻常,一见安氏娘子,才知纸上读来终是浅薄了。”她也养个蚕、织个布,自以已是很质朴了,一见安氏,才明白自己那叫玩票,人家才是真职业。没得选,只能这样做了。
颜神佑哼唧了两下,问颜肃之:“阿爹,独木不成林,阿爹做官,难道要自己一个人来做么?”在京城的时候她没多这个嘴,是因为觉得长辈们应该都筹划好了,岂料到了地头上才发现,就她们一家过来了!
颜肃之笑道:“我自有主张。”从来也没有上任前就能把所有合适的帮手都寻找好了的。再者,颜肃之也有那么个小心思,这是他自己的小地盘,怎么着也得弄些个自己人来,他不想让旁人给掺沙子。是以他连齐凭这样的家庭教师都没要,就是免得被掣肘。
虽说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跟亲戚朋友撇开关系的,但是,在颜肃之的心里,至少最初的班底,得是他自己挑选的。奇怪的坚持。
至于庶务,他也不是全然不通,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很快就能上手。况且他比甘县令更多了很多保障,最直观的就是他带来的部曲们。他原本的书僮,也召回了两个,都是陪侍过他读书的,也粗通文墨,简单一点的打杂工作也能胜任了。
甘县令也无法将所有的帮手都带来——他帮手本来就少些——还给颜肃之留了两个本地人。一个是吏目上的头儿,一个是文书。经甘县令十余年之整顿,至少这二人是比较能够相信,不至与地方上的士绅勾结太过的。
吏目姓何,行三,不多时已与何大认了亲戚了,吏亦在另册,与何大倒也相得益彰。文书姓方名章,年方三十,乃是个穷书生,性情有些执拗,与甘县令最是相得,可惜家在本地,尚有父母妻儿在此,委实走不开。甘县令便将他介绍给了颜肃之。
余下的缺员,有几个是甘县令带走了的,也有些是在甘县令时期就空缺了的——招不来合适的人。
从县衙编制不满上,颜肃之又对归义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他也不怕,本地读书人还是有的,除开卢、牛、马、羊所谓四姓士族,还有些寒门。此寒门与彼寒门,不是贫寒,而是暴发。自然也有读的人,县里还有所县学哩。便是四姓家中,颜肃之也认为,按照概念,总该有那么一个小唐仪才对。
颜肃之想得分明,便不着急,抱起儿子,拉着女儿,与妻子并肩到了后衙。
后衙已经收拾出了个大模样儿来了。六郎因已三岁了,便也与他一个院子居住,以阿方领头儿,姜氏拨与他两个年长侍女,又与他四个小厮。小厮也是打量着好了的,皆是姜氏陪嫁世仆之子。两个年长些,两个年幼些。年长的里,一个便是阿圆的儿子。阿圆夫家姓王,儿子就是王大郎。
姜氏出行,是比照着出嫁来收拾行李的,不止金银细软,连日常用品包括家具什么的都有。颜神佑的房间里,妆匣铜镜都架了起来,卧榻也是自己睡惯了的样式。书架都弄好了。只是因为县衙狭窄,阿竹等人都分住到了她这院子里的两厢——仆人房要分与各种跟随来的奴婢使用。比如已经成家了的奴婢们。
阿竹得未成家的小使女,便只好合住。客女们在西厢三间,乃是通铺。阿竹等四人分住东厢两间房里,六妞、阿琴、陶九妹、何二女就住了东厢剩下的一间。阿琴被阿竹带到自己的房里一同居住。
她的小院儿的前面,就是六郎的院子了。姐弟两个在东面跨院居住,西面的跨院,住的却是一班女乐——这是唐仪的手笔,认为归义太远,没什么娱乐,就送给朋友解闷儿了。
因才到,这一日与甘县令接触之后,便行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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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来,颜神佑还不觉得,只是阿竹给她梳头的时候,颜神佑从镜子里总觉得她的表情不对。好容易梳完了头,颜神佑便问道:“你怎么了?”
阿竹一向是个持重的人,身上很少有违和感。正在给颜神佑拿外衣的阿梅听了,快人快语道:“她脸上痒。”
不止是阿竹,又过了几天,连陶九妹脸上也开始出现些小红斑点。颜神佑本人反而身强体壮,一点毛病也没有。
郎中姓伍,与六妞五百年前是一家,只是在姜氏面前,大家都叫他郎中,或者以先生代称。盖因姜氏的三哥名叫“姜伍”,经阿圆科普,大家都自觉地避开了这么一个字。
郎中一看,就说不是大事儿,也不会传染,就是各人体质的问题。有的人到了这种花木繁茂的地方就会不适应,还有些人会发癣。春天里发的,故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个桃花癣,通常情况下,过不多久就会自己消了。看各人体质,小孩子身上多发些。
如果实在不放心,他给随便开点药擦擦,止痒。
姜氏自然是不放心的。阿竹也识趣儿,直到脸上好了,才到颜神佑跟前来。颜神佑问她做什么去了,她笑道:“我教她们些针线去了。”客女们倒是适应良好的多,颜神佑要编个初级教材的时候,她们也闲着无聊,跟着前辈们学点手艺。
姜氏也很忙,忙着改造后花园。菜地她也保留了一点,但是作为一个官N代,她还是不习惯在自己日子过得下去的时候满园都是菜。便指使人将部分已采摘完了蔬菜的地方平整种花,又将园子里的小池塘疏浚了,准备养鲤鱼种荷花,再加盖个小凉亭什么的。
将将规划,图纸还没画好呢,本地士绅便一齐递帖求见。
这让颜神佑十分不解:“备酒宴?怎地甘县令说他们不近人情,如今却一齐上门了?这几个寒族倒也还罢了,怎地卢家也来了?牛、马、羊又是甚么人?怎么方先生将他们四家放到一处了?我不曾听归义有此三姓士人呀。”
她的谱学称不是专家,但是大致的情况还是了解的,来归义之前,也做过这方面的功课。她可以保证,哪一本谱书上,都没有说这三家是士族。
颜肃之道:“冒充的,哦,不过本地认。他们来,多半是因为你阿娘。旁的人,他们自然是应该投贴来见的。”
阿米豆腐,姜氏才是全国认证的真士族呢。卢氏在姜氏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如果是一般的寒族官员,到任之后,别人来看他,他还得去登门跟当地士族拜码头。
颜肃之是个土鳖,但是沾了老婆的光。而且……他家拳头忒大。识时务的人,自然都会来了。与甘县令到任时的情况,真是天壤之别。
当下颜肃之回了贴子,与他们约定了见面的日期。颜肃之如此郑重,也是有原因的,盖因方章告诉他,这些人,很多都是“三老”。有乡的三老,也有县的三老。此外还有“五更”。都是定制,乃是择当地年长有德行之人充当,以正教化。
这艰苦的生存环境下,能活到长寿,又掌握话语权的,也就那么些个人了。
颜神佑就明白了,反正,你不能忽略了他们。想来,颜肃之也不想忽略他们,但是想要收为己用,大概还是要费些周折的。毕竟他们不是来刷什么政绩声望,而是来建设根据地的。就得让这些人归心。
当然,如果有刺儿头,不要大意地剃,就是了。
于是,从西跨院里传来乐声的时间,颜神佑也不觉得烦了——这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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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的日子是在五日后——不能再早了,再早,颜肃之连案卷都没看完呢。要不是甘县令走前将春耕事宜都安排好了,他得更忙。还有,等见完了本地士绅,他还要去拜见郡守。
总的来说,颜肃之接了一个不算烂的摊子,并且,起点比甘县令好太多了。甘县令尚且能在这里熬了十几年,想来颜肃之将这里经营起来,也不至于太难。当然,这些只是相对甘县令来说,甘县令那寒酸形状,大家也都在眼里了。
没想到才过了三天,京中邸报传来——那群号称要均贫富的乱民,把前去围剿的郁陶之子郁状给搞成重伤。好了,这下连见面的议题都有了。颜肃之感谢乱民们,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作者有话要说:归义其实是个贫困县啊,捶地。
“三老”在早些时候,特别受尊敬的!帝王也要执礼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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