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竺,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杨竺一进入孙权的寝宫,没有抬头,直接就是匍匐下去,恭声喊道。
起了半身,坐躺在榻上孙权听到杨竺的话,神色有些恍惚。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这世间,当真有千秋万岁否?
如今的他,虽说还需要静养,不能长时间下榻活动,但比起两三个月前,已经是病情大为好转。
之所以让太子去宗庙祈福,因为孙权那个时候,已经是病重,甚至做好了准备后事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宗庙一事后,他的病情竟是有了些许的好转。
这让孙权欣喜的同时,也对病重时临死的那种感觉心有余悸。
这让他对死亡越发地恐惧。
这种恐惧,甚至让太子与臣子密谋之事,都要退居其后。
生死之间的恐怖,孙权是永远也不想再尝试。
没想死,那就得长生。
幸好,长生之道,孙权自认已经看到了一点希望。
特别是经过这一场大病之后,孙权觉得自己必须要尽快再派人前往扶南,寻找更多的线索。
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得到孙权的回应,让杨竺心里不禁有些打鼓。
陛下生病以来,发生了不少事情,导致陛下的脾气,也变得古怪,让人捉摸不透,常常无缘无故发脾气。
听说这段时间,宫人们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疏忽,就惹祸上身,生死难料。
想到这里,杨竺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进来以后的细节。
确定没有什么错误。
那陛下为什么会到现在都没有让自己起身?
是因为自己跟鲁王走得太近?
还是……
想起自己在见到陛下之前,太子正好跟陛下见过面。
杨竺心头就是一沉。
莫不成,是太子说了什么?
正当杨竺战战兢兢,胡思乱想的时候,上头终于传来如同仙乐一般的声音:
“起。”
杨竺一听,连忙感激大声道:
“谢陛下!”
想要爬起来,却又踉跄了一下。
原来是双腿发软,一时没能把身子稳定住。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起来的同时,杨竺有些狼狈地低声告罪:
“臣失态,陛下恕罪。”
孙权的目光落在一直垂首的杨竺身上,有些闪烁不定。
杨竺感觉自己的腿又有些轻微地发抖。
虽说他现在投靠了鲁王孙霸,但实际上,他是由孙权提拔起来的。
甚至因为早年的名声,他还很得孙权的欣赏。
他现在的害怕,也正是来源于此。
最初他与鲁王走得近,孙权并没有任何不悦,甚至在他看来,这有可能是陛下的默许。
所以这才是他面对太子及其太子一党时的底气。
只是经过了这么多事以后,陛下心里会怎么想,杨竺已经没有把握。
“为何失态?朕有这般可怕?”
良久之后,终于传来了陛下的声音。
杨竺暗吐出一口气,连忙回答道:
“得闻陛下声音,知陛下已是无大碍,臣不胜激动,故而有些不能自禁。”
孙权笑了一下,声音也变得轻松缓和了一些:
“你倒是会说话。”
杨竺这个时候,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敏捷思维。
“臣的话,字字是出自肺腑。陛下卧榻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大吴,表面看似是平静,实则大不安宁啊。”
杨竺这才敢抬起头来,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忧虑。
欢喜的是陛下的病情有了好转,忧虑的是大吴眼下随时会爆发的乱局。
“正是因为没有陛下主理国事,这才会让宵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现在好了,陛下乃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大吴自有福运。”
宵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似是意有所指,却又是事实。
至少在孙权眼里,这就是事实。
孙权似乎也被杨竺的话触动了,他目光再闪了一闪,然后忽然吩咐道:
“你们都出去。”
这个话是对左右及服侍的宫人说的,自然不包括杨竺。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孙权这才看向杨竺,缓缓地说道:
“卿与鲁王结交,也算是有不短的日子了,吾曾闻,鲁王甚至把卿当成了密友,无话不谈。”
孙权的声音很轻,大概是病情还没有完全好,所以有些有气无力。
但听在杨竺耳里,却像炸雷一般,吓得他身子开始战栗起来。
虽然没敢抬头去看陛下,但杨竺能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目光的主人,掌握着生杀大权。
就算是对方在病中,但自己的生死,也不过是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陛下,臣……”
杨竺下意识地就想要为自己辩解,但他年轻时就有那般大的名声,又能得孙权看重,自然不是蠢笨之人。
就在辩解的话准备要说出来的时候,一道灵光从心头一闪而过。
自己是陛下提拔起来的,从一开始就站队鲁王的,陛下从始至终,都是默许的。
如果陛下改变了心意,直接下罪就是,又何须把所有人都屏退出去?
及时抓住了这个隐约念头,杨竺的心,猛地嚯嚯跳动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他下了一个赌注:
“臣以为,鲁王文武英姿,德才兼备,其才远超陛下诸子。”
“鲁王傅曾有言:鲁王天挺懿德,兼资文武。而羊督军使者亦有上言:德行内着,美称外昭。”
“鲁王傅此人,向来清恪贞素,公不存私,刚正不阿,陛下曾屡赞其为人,故其言定不会假。”
鲁王傅就是是仪,当年校事府权势熏天的时候,校事中书吕壹诬白故江夏太守刁嘉谤讪国政。
权怒,收嘉系狱,悉验问。
时同坐人皆怖畏壹,并言闻之,唯是仪独从未闻之。
于是见穷诘累日,诏旨转厉,群臣为之屏息,是仪丝毫不动摇。
事后孙权亲口赞其为人刚正。
羊督军使者就是羊衜,素来有识人之明。
听到杨竺提起这两个人,孙权不禁眉头微皱。
鲁王傅建议让鲁王镇守地方,是仪上书反对自己禁足太子与鲁王,都曾让他不喜。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确实都算得上是心怀公正之辈。
孙权看向杨竺,目光深幽:
“可是鲁王傅说这些话,本意乃是要让鲁王离开建业,镇守四方。”
杨竺似是早就料到孙权会这么说,别有所指地回答道:
“陛下,正是因为鲁王才越诸皇子,所以鲁王傅这才会想着要让鲁王出镇地方啊!”
“不仅是鲁王傅,朝中诸多大臣,亦是着急要让鲁王离开京城,并非无因。”
说得有些隐晦,但孙权听懂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君臣二人,都知道此时谈的话题是什么。
杨竺口中所说的诸皇子,可不仅仅是普通的皇子,也包括太子。
也就是说,正是因为鲁王的才干远超太子,朝中有人生怕影响到太子的地位,所以才着急要把鲁王赶出建业。
孙权又沉吟了良久。
一时间,寝宫里静得能听到针掉到地上的声音。
杨竺屏住了自己呼吸,如同打鼓的心跳,震得他的耳膜在咚咚作响。
跟了孙权这么久,杨竺自认还是能摸清陛下几分心思的。
所以这是一个试探,更是一个豪赌。
不知过了多久,孙权的声音终于传来:
“你既觉得鲁王才越太子,所以才支持鲁王,认为鲁王更适合太子之位?”
杨竺的心头猛地一震,仿佛全身的气血都冲上了脑门!
震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全身发软。
“扑通”一声,再次匍匐在地:
“陛下圣明!臣之心,被陛下说得丝毫不差。”
在孙权看不到的地方,杨竺的鬓角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细细汗珠。
看着趴在地上的杨竺,孙权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妄议国储,此乃死罪,难道你不怕?”
“陛下有所问,臣岂敢不尽言?”杨竺的脑袋仍是死死地抵着地面,大声道,“国储事关国本,为了国本安稳,臣宁犯死罪!”
“起来吧。”孙权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设计两宫相争,本意是为了重新平衡朝野势力。
其二,亦是为了寻找最合适的继承人。
其实就是养蛊。
很明显,太子孙和让他失望了。
甚至已经不能用失望来形容,而是失望透顶外加无比恼怒。
宗庙祭祀事件之后,他之所以只是下了禁足令,并没有对太子加以太过的惩罚。
是因为担心自己病重,挺不过这一关。
如果自己挺不过这一关,又废了太子,那大吴恐怕就要大乱了。
身为帝王,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啊!
比如这一次,如果自己的病情继续加重,就算是再怎么对太子不满意,但为了大吴的大局,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幸好,自己挺过来了。
想到这里,孙权的目光又变得有些阴沉起来。
是时候清算一下太子在自己病重时的胆大妄为,心怀不轨之事了。
“太子近来行事,确实让朕大失所望。”
孙权的语气仍是平淡,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连声线都没有提高。
但正是如此,才显得他说出的这句话,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甚至已经作出了决定:
“只是正如卿所言,国储之事,事关国本,处理不好,大吴难安。故而朕就算欲改立鲁王为太子,亦得慎之又慎。”
听到这个话,杨竺哪里还不明白孙权话里的意思。
狂喜之下,他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但听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陛下所言极是,此事自是须要长从计议。”
“不过天佑大吴,陛下春秋鼎盛,身体又已好转,日后可徐徐图之。”
“春秋鼎盛?”孙权脸上露出了些许复杂的神色,甚至还掺着苦涩之意,“朕哪里还有什么春秋鼎盛?”
一谈及自己春秋之事,孙权似乎就变得有些古怪,他挥了挥手:
“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原本他召见杨竺,是有其它事情,但很显然,此时的孙权,已经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杨竺张了张嘴,把已经到嘴边的安慰话语咽了回去,只能应了声:“喏。”
退出了陛下的寝宫,杨竺几乎就忍不住地想要来一声长啸,以泄心中的汹涌喜意。
赌对了!
想起以后的从龙拥立之功,想起以后终于不用再受陆逊之辱,杨竺就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同是踩在云里。
离开宫殿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就算是远远地看着,那双眼睛也能看到,杨竺身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欣喜。
那双眼睛,由最初的阴冷,渐渐转变成愤恨,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变成了恐惧……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作为太子,国之储君,更要为天下作好表率。
孙和很是遵守了这个规矩。
早晚都要前去孙权的寝宫请安一次。
第一次去,偷偷地把仆从藏在孙权的床下。
第二次去,再用同样的办法,把仆从带了出来。
太子本住东宫,但吴国不太一样。
建业作为吴国的京城,本就是草创。
皇宫更是如同一件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在原本的将军府上扩建,用的材料还是拆了孙权当大魏吴王时的武昌王宫运过来的。
再加上这些年来,吴国又是铸大钱,又是举外债,甚至还不自量力地养了一支骑军。
哪来的钱修皇宫?
故而孙权强行登基称帝,这皇宫也有些不伦不类的。
《周易·系辞下》云: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八卦者,乾坤巽震坎离艮兑是也。
震代表雷,喻长男,属木,居东。
故而太子作为诸皇子之长,当居东宫。
但吴国的太子宫殿,偏偏在南边,称南宫。
南宫的太子卧室里,太子孙和屏退了左右,听完了仆从的汇报后,脸上已尽是扭曲之色,惊怒中带着无尽的恐惧:
“陛下当真是这么说的?”
听到了皇宫里的大秘密,仆从早已是被吓得有些魂不守舍。
“殿下,小人句句属实,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不敢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