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眉道:“那他现在叫什么?”
向天歌笑道:“熊驴。”
刘桑、墨眉、小凰:“……”
小凰小小声道:“雄闾?那不就只是把闾雄倒过来念么?”
“不是雄闾,是熊驴,狗熊之熊,毛驴之驴,”向天歌道,“他说他现在已是墨门中人,闾这种大姓,不用更好,又说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敢称雄,倒不如称熊称驴的好,还说从此以后大家都叫他阿驴好了,反正门中许多弟兄也是只有小名,无姓无氏,他这样更像墨门弟子。”
墨眉道:“但他是墨辩,又不是墨侠……”
向天歌道:“对啊,墨辩是有学问的人,墨侠大多都只是街头屠狗之辈。”
墨眉赶紧摇手:“向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天歌打趣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墨眉面红耳赤。
向天歌笑道:“其实我也觉熊驴这个名字不好,所以也托了送信的弟兄,让他回去后,劝他换个姓,就像那些被我墨门收留,无父无母、自幼加入墨门的孤儿一般,改成姓墨好了。”
刘桑、墨眉、小凰:“……”
墨驴?
那还不如熊驴。
向天歌道:“反正闾小弟的意思是,从此以后,天下再无闾雄,只有阿驴,闾雄这名字大家只管用吧。”
果然还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不过这样子也好,刘桑原本就觉得扮成别人怪怪的。既然他现在都发出讣闻了,“闾雄已死”,也就没有什么负担。
接下来,他便背诵资料,记住闾家的各层关系,不过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在事情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刘桑准备离开船只,扮成落魄的世家子弟,前往有翼城。这是为防楚添南万一调查起来,发现“闾雄”没有经过其它地方。突然就出现在有翼城附近,生出疑心。
小凰却想跟他一起走,她说反正世家的公子哥儿,身边总会有丫鬟。刘桑自然不肯,逃难的公子哥儿,带个丫鬟算什么?再说了,此趟前往狼穴,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虽然自己只要拿定主意,小凰总是会听。但他还是稍稍解释了些,只是这边还没说完。那边墨眉也说,不如她也跟去,带一个丫鬟是带,带两个丫鬟也是带,她们跟着,说不定还能帮他些什么。
连小眉都这么说,刘桑觉得挺无语的。
不过说到底,她们其实只是不想离开他吧?
只是为她们安全考虑,他自然是不会肯。好在她们两个原本就既听话又乖巧,要说服她们,原本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事。
他便独自一人,按着计划,离开了船只……
***
与其它地方比起来,南原各城各邑,相对还安宁一些。这是因为,南原本身亦算偏安,楚阀则瞻前顾后,既有野心。又不敢直接加入这场称霸和洲的内战,表面依旧服从朝廷号令,暗地里则与稚羽公有所勾结,加上本身亦是大阀,坐镇南原已久,各方多少都要拉拢,故能混得风声水起。
这一日傍晚,刘桑租了一船,就在船上歇息,另一边忽的传来连番哀求和打骂之声。
他出舱看去,见一个老渔夫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几名大汉连笑连骂,还时不时踹上几脚,旁边虽有一些人看着,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刘桑旁边,船夫叹了口气。
刘桑问他出了什么事?船夫无奈道:“这种事情,小哥儿还是莫问的好。”
刘桑对这种情况早已了若指掌,这些人口中说着“莫问莫问”,一副你问了我也不会说的样子,其实心里都是憋得慌,于是又追问几句。
船夫道:“那老人家,我倒也认得,姓顾,世代都在这里打渔,这一次,想必是交不起份子钱。”
刘桑道:“份子钱?”
船夫恨声道:“这条河现在已被曹安帮给占了,你说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过活,凭什么那些人写个几张纸,整条河就成他们的了?现在,不只是打渔,只要是过往船只,全都要向曹安帮交钱,现在到处一片混乱,也无人管,越是这种小地方,层层克扣,份子钱便越来越重,你说这么冷的天,能够打得多少鱼?养家糊口都不够,哪里还有钱上缴?”
刘桑苦笑:“其实也不只是这里,到处都是这样,要脸的活不下去,不要脸的猖狂得意。”
船夫道:“唉,世道,世道……”
一名曹安帮帮徒往顾老头身上狠狠踹上一脚,顾老头倒在地上,旁边一船发出一声惊叫,一个模样儿不错的少女扑了出来,扶起老人。
那帮徒笑道:“顾老儿,这个就是你孙女么?人长得不错嘛,要不就用她来抵债好了。”
顾老头使劲推着孙女:“回去,回去。”
那些帮徒却已将她围住来,连番调戏。
刘桑心生愤怒,想要上前,那船夫赶紧将他拉住:“客官,莫管,莫管。”
一名帮徒提着大刀,瞪着他:“看什么看?”
刘桑心想,自己就算冲上去揍他们一顿,最多也就是出了口气,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这对祖孙却怎么办?倒不如帮他们交钱了事。
正要上前说话,另一边已传来一声低喝:“住手。”
众人看去,却见一身穿麻衣麻鞋,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将那老人扶起,看着那几名曹安帮帮徒,道:“不过是老人弱女,何必要这般欺负他们?”
一名帮徒恶狠狠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麻衣青年道:“他欠了多少。我帮他还。”
那帮徒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冷笑道:“铜钱半贯!”
顾老者颤声道:“哪有那么多,哪有那么多?”
刘桑暗中算道:“一贯是千钱,当前一两银子可换一千二百钱,半贯相当于半两银子,他打一年鱼只怕也就是赚到这点,这几人分明是故意刁难。”他现在身为凝云城附马,衣食无忧,但当年毕竟也是从农村过来的,深知王侯一顿饭、贫民一辈子。这种事真不只是说说。
另一帮徒阴阴的道:“你拖了这么多天,利滚利,息滚息,已经是便宜你了。”
麻衣青年道:“我帮他付。”蹲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倒出铜钱,一枚枚的数,竟然真的数了六百个铜板出来。
那帮徒却是哼了一声:“在我南原,交费交税。都要付楚家的刀币,这规矩你不晓得么?”
麻衣青年道:“我这是官铸的铜钱。并非私铸……”
那帮徒道:“规矩就是规矩。”
麻衣青年想了一想,将铜板收回,却是掏出一两银子:“这两银子已抵得一贯,还请几位帮我到钱庄换换,多出来的,便请几位喝酒。”
那帮徒接过银子,再哼一声,没有多话,与其他几人耀武扬威的去了。
顾老头与他的孙女连番道谢。麻衣青年也未多说什么,拱了拱手,就这般离去。
刘桑忖道:“这人为帮他人,出了一两银子,看来身上并非没钱,但穿的却是麻衣麻鞋,他随便拿一两百钱出来。换身行头,也不至于这般朴素,他只怕是墨门的人。”也只有讲究“节用”、“非乐”的墨者,才能做到这点。
再行看去。见那少女看着那远去的青年,眼睛发亮,神情发呆,不由一阵好笑,果然英雄救美,仍是这世上最浪漫,也最容易讨女子欢心的事。
祖孙俩搀扶着去了,刘桑回过头来,看着船夫,道:“刚才那些人说的刀币是怎么回事?秦时虽然出过刀币,现在各地用的不都是孔方么?”
船夫道:“客官有所不知,那些官老爷、大老爷说,现在到处私铸泛滥成灾,所以一切上缴的税费,都统一用南原钱庄的刀币才成。”
刘桑道:“南原钱庄?”
船夫小声道:“楚家大老爷们开的。”
刘桑道:“你身上可有这种刀币,让我看看?”
船夫道:“有,有。”取出一枚刀币。
刘桑接过来,见这刀币份量与官铸的铜钱差不多,样式却有些像秦始皇当年所铸,且色泽通透,质地不错。他心中暗讶,想着楚阀还是挺有良心的。他笑道:“虽然样式不同,但这钱含量很足,真要换起来,你们其实还赚了一点儿。”
船夫道:“客官,请看上面的‘十’字。”
刘桑道:“怎的了?”
船夫道:“这一枚刀币,当得十枚铜钱。”
刘桑脱口而出:“他妈的!!!”
船夫道:“世道如此,世道……”
刘桑摇头叹气,刚才还觉得楚阀有点良心,现在看来,分明就是黑透了。
楚阀势大,凝云城地小,但楚阀是世卿,本身没有征税权,只是“代朝廷收税”,收的税款可以留住部分,大半上缴,至于税收多少,亦是朝廷说了算,它本身并不能加税,不像凝云城夏家,虽势力更小,却是王侯,楚阀想要加税,就必须找到名义和借口,又或是采用拐弯抹角的方式。
如今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急速下降,各地私铸铜钱的现象确实严重,但楚阀以此为借口,弄出所谓“刀币”,本身又何尝不是私铸?但是南原铜矿有限,就算铸钱也是有限,于是便想出了这种办法,逼老百姓以刀币交费交税,实际上是以少量铜钱换取大量铜钱。
老百姓上交税钱时,手上没有刀币,不得不到楚阀指定的钱庄又或地下钱庄换取,途中自不免经过一段盘剥和克制,克扣个百分之二三十都算少的,楚阀以此收集大量铜钱,实际上便等于是加了一道税,还可以将收集来的铜钱融铸成更多刀币。换取更多铜钱。
表面上,老百姓以手中铜钱换来这种“当十钱”的刀币,再当作税银上交,损失的只是一些手续费,但这种刀币的铸币权在楚阀手中,楚阀用收回的大量铜钱,铸造新的刀币,明面上的价值自是翻了数倍,再以之在老百姓间购田购地,发放粮响。因楚阀势大,老百姓在楚阀底下过活,不能不收,但这种刀币一出南原,便全无用处,仅便是普通老百姓,除了交税时被迫兑换,其它时候也不愿收,于是一些老百姓。等于是被迫用田用地甚至是用子用女,换来几枚根本用不出去的所谓钱币。
这就像民国时期的金圆券一般。本质上不过是变着花样盘剥百姓,楚阀并没有名义上的征税权,但时局不稳,它要招兵,要发展,却又不愿像其它一些地方诸侯扒下脸皮,直接开征,于是变着法子搞出这种名堂,其实他直接加税。百姓还看得明白,现在他搞出这种东西,给地方乡绅和权贵弄出不知多少可供其剥削利用、发横财的手段,典型的立着牌坊当婊子,苦的不过是其治下的普通老百姓罢了。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楚阀的作法也是可以理解。如今时局混乱。就算是这种世家大阀,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楚阀也不得不招兵买马,就算最后无法称霸。也要力求自保。
就像凝云城,若不是靠着玻璃和海上贸易发了横财,暗中又有三尸山下始皇地宫里的宝藏做后盾,单是建造战船,应付连云寨和徐东之乱,随着各项开支的暴涨,亦不得不大幅度增加税收,靠着盘剥老百姓来支撑自己。
时局如此,对这种事,他自然也没什么办法,能够管好自己的凝云城已经不错了。
当天晚上,他便裹着破旧棉被,在船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天色已亮,船夫正要撑竿起船,岸上忽的传来一声大哭,刘桑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扭头看去,见到的却是昨日那顾老汉,顾老汉嚎啕大哭,狂奔而来,跳入江中,虽然想要跳河自尽,但他本是会水之人,一下子又淹不死,只是水温太低,这般下去,他终会体温尽失,冻死在江中,好在岸上众人纷纷跳入水中,将他救起。
虽被救上了岸,他却浑身湿淋淋的,坐在地上只是大哭。
刘桑道:“船家,可否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船夫亦是好奇,将船拴回岸上,前去询问,过了一阵才回来,无奈道:“昨晚半夜,有一伙蒙着脸的贼子,闯到顾老汉家中,劫了他孙女就走,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
刘桑沉默一阵,道:“这种事以前可有发生过?”
船夫小声道:“客官有些不知,以前虽也听过这种事,但大多都是发生在外地,大家也就只是听听罢了,但近来,本地却也连着出了好几起,失踪的都是长得稍有姿色的穷人家姑娘。”紧接着又叹了口气:“昨天顾小姑娘,实在是不该跑出来扶她爷爷,世道如此,世道如此。”
刘桑想起向天歌说过,曹安帮明里做的是漕运,暗地里做的却尽是拐卖妇女的勾当,以前大约是因为和洲总体太平,他们也不敢太过嚣张,现在天下大乱,他们无所顾忌,自也张狂起来。
这边还在想着,顾小姑娘的失踪是否跟曹安帮有关,另一边江面上突然有人叫道:“死人,你们看,死人……”
众人看去,只见一具尸体顺流漂下,几名渔夫将尸体捞了上岸,有人低声道:“这不是昨天那小哥么?”
刘桑暗将精气注于双目,仔细看去,死的竟是昨日傍晚那穿着麻衣的墨家弟子,虽然已经死去,却依旧双目怒瞪,身上伤痕累累,各种伤口都有,分明是被人围攻,经过恶战后,最终寡不敌众,被人杀死,投入江中。
这边还在猜测他是遇到强盗还是劫匪,另一边,一伙持着刀棍的曹安帮众大呼小叫的过来,昨天那几人亦在其中,周围渔夫被迫拖着顾老汉让开。那些帮徒来到死去的青年身边,俱是得意猖狂,神态嚣张,其中两人踢了几脚,另一人叫道:“好好的死人放在这里做什么?这是谁家的?是谁家的就领回去,是谁家的?”
那青年原本就是外地人,自是无人认得,就算认得,那些人持刀舞杖的围在那里,又哪里敢上前认领?
那帮众笑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狗,大清早的撞上死狗,真是晦气,把他扔到河里喂鱼去。”
刚刚捞上的尸体又被扔入水中,溅起水花,被冰冷的河水带着,滚滚而去。
那些人哈哈大笑,呼拥而走。
顾老汉忽的一声哭吼:“我跟你们拼了。”便要扑上去,却被乡里急急按住,挣扎不得。
那批曹安帮徒就这般大笑而去。
刘桑立在船头,沉默不语,过了一阵,才道:“我们走吧。”
船夫解开绳索,摇橹而行,见这少年立在那里,看着远处,也不说话,于是叹道:“小客官头一次出门吧?没事的,莫急莫气,这种事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世道如此,世道如此。”
看着在冬季稀薄的日光下晃动的水面,刘桑没有回答。他固然可以回头,杀了那几人,但那样做又能怎样?
他帮得了一人两人,帮得了千人万人?
就算帮得了千人万人,在这样一个乱世中,又真的足够么?
就像这船夫说的,世道如此,真的只是世道如此……这狗屁的世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