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说得很慢,也不是很连贯,那是陈年的记忆,他要极力回想,才能想起大致的情节。
那是两三年前他与容止饮酒闲谈,容止说他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拜天如月所赐,此身受制于他,衰败凋零,唯一解脱的法子,也在天如月身上。
在花错有些颠倒错乱的叙述里,楚玉了解到一些事,容止原本拥有绝世的剑术,甚至比鹤绝还要高明不少,以花错这些年所见,大约也就是那个沧海客能略胜他一筹。这本在她意料之中,但是在她意料之外的是,容止变成今天这样,是天如月给他加了什么制约,容止身体衰败如斯,也是与那有关。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废除武功,具体是什么,因为当时花错已经喝醉,加上时候久远,也说不太清楚。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假如解除那个制约,容止也许有救。
但是天如月已经死去。
天如月……
天如镜的师父是天如月,天如月的徒弟是天如镜,虽然天如月已经死去,但是天如镜似乎曾说过,他继承了天如月的东西。
方才因容止的突然倒下,她一下子乱了方寸,不仅暂时搁浅了之前正在进行,甚至完全忘记了要回家这档子事,而回想起天如镜,楚玉便忆起了方才到手的手环。
天如月制住容止的方法,是否也是手环的功能?
假如这样,她是不是也能将容止从此际绝境中救出来?
但是,这前提是她必须能启动和使用手环,假如连使用都做不到,不管是救人还是回家,都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幻想。
等花错离开。楚玉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以唯恐惊扰了什么一般的动作小心坐在床沿,她就这样凝视着容止,看他清减憔悴的脸容,好像削得极薄的雪片,稍一触碰就会化去。
楚玉伸出手,想碰一下容止,却在距离他下巴两三寸的地方停下来,削尖的下巴看来有种凌厉的错觉。仿佛触及就会被割伤。
但是楚玉的手只顿了两三秒,便坚定地抚了上去。
被割伤也无所谓。
她的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停留片刻,接着顺着他脸容的轮廓,慢慢向上移动,最后停留在他的眼角眉梢,指尖缱绻着恋恋不舍。
他的肌肤冰冷,好像寒冬的霜雪,即便这屋子里点了火炉,熏得空气暖洋洋的,却依旧无法温热他的躯体。
冰冷得仿佛已经死去。
“真狼狈。”楚玉忽然开口。随后起身,离开。
踏出屋子的时候,已经是星光满天。幼蓝还在外面等候着,此时天气已经变冷,夜晚寒气犹重,幼蓝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她不停地抖手跺脚,脸被冻得发青,看起来极是可怜。
一见楚玉出来,幼蓝也顾不得身体寒冷。赶紧迎上:“公主,要用饭吗?”
听她这么一问,楚玉才想起来自己今早上放倒天如镜二人后,惊闻容止昏迷,之后便一直为此忧心,连什么时候到了晚上都不知道,更别说吃饭了。
草草吃了些东西,楚玉又回到了今天审讯两度被打断的地方。
被花错撞碎的门已经换上了新的。楚玉敲两下门边,里面便传来沉静中略带警戒的声音:“谁?”
“是我。”楚玉淡淡道。
下一刻,门被打开,桓远神情奇异地站在门口,迎楚玉进屋。
进屋后桓远立即掩门落栓。随即拉开靠近门口的墙边立柜,大大的柜子里装着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两人。
今天桓远让人来修门。为怕外人瞧见天如镜,便将这对师兄弟塞进柜子里,还找出来楚玉在屋内藏着的迷药,多给二人加了点量,以防他们醒来。
因此现在天如镜和越捷飞都还是昏迷不醒的。
虽然现在天如镜可以说是任人鱼肉的状态,但是他的声名是与他拥有的神秘力量在一起的,桓远不像楚玉那样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在他的心里,天如镜可以说是有点类似天人一样的存在,现在却落得被绑缚囚禁的境地,还被楚玉随意作弄,这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他现在虽然是无条件站在楚玉这一边,可是要他看楚玉折腾一个天人,总归不是那么兴高采烈。
同时他也为楚玉这种从骨子里蔑视神明的做法感到震动。
她是怎么做到的?对天地鬼神毫无敬畏之意?
甚至是在见识了天如镜的神通之后?
不敬鬼神,这对于在以唯物论滋养长大的二十一世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可是对于还相信着世上有鬼神的古人而言,却是不可想象的,想要超脱这一点,多半需要有站在最高处的睥睨心态,又或刻骨无情的冷厉性情。
桓远却并不具备任何一点,他太拘谨,也太温柔了。
楚玉没有觉察到桓远的心中的波动,她只是让桓远帮忙把天如镜扶到外面来,依旧和白天一样绑在椅子上,接着,她端起白日里两次放下的铜盆,翻腕一掀,冰冷的水毫不留情地朝天如镜泼了过去,浇湿他一头一脸,还有不少水泼在了他身上,浸湿上半身的衣衫。
这回,总算没谁再闯进来打扰。
桓远不由自主地扭头转向一边,不忍心看天如镜狼狈的样子……虽然之前天如镜已经够狼狈了。
天如镜脸颊上白天被楚玉戳出来的红点已经自然淡去消失,被水一浇,乱七八糟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勾勒着优美秀丽的脸容轮廓,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白皙的皮肤蒙上一层水光,显得煞是动人。
猛地被冷水当头浇下,天如镜身体一紧,随后,他的睫毛微微颤抖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一双莹润而纯净的眸子,正对上楚玉。
看见楚玉,天如镜先是有些茫然,像是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过了片刻,他觉察到些什么,面上陡然浮现十分微妙的神色,好像有点儿想哭,又好像有点儿想笑。
“原来如此,我居然会错了意。”天如镜低低地说,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楚玉只见他嘴唇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便忍不住追问道:“你说什么?”
天如镜注视着她,很专心地看,他眼眸中不知道浮动着什么情绪,那情绪的变幻越来越慢,越来越浅,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作一片澄明的清宁,他抬高了一些声音,一字一字地道:“我说,我不会答应的。”
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