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带着我们上吧!”
无尽的血火卷动,旗帜不知道是因为血色还是因为火焰,呈现出刺眼的火红色,仿佛要将天地点燃。一道道身影前赴后继,冲入那血火之中,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因为大吼而狰狞,当然也有玩世不恭的家伙回头看一眼后面的袍泽,带着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但是没有人停下脚步,他们就这样冲入血火之中,死不旋踵。
“相公,带着我们,临安,两淮,杀他个通透!”又是一声平地惊雷般的吼声,更多的骑兵从天边席卷而来,他们手中的旗帜迎风舞动,他们的马槊端平,有如翻滚着的巨浪,同样没入那血火!
“为了陛下,杀!为了大明,杀!”震天动地的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漫卷的风潮、滚动的铁流、照亮黑暗的炮声,恍惚间有如沁水当日!
叶应武默默地站在山崖上,看着无数的人从他身边冲过,看着象征着大明的赤色旗帜舞动,看着那血火在熊熊燃烧。一柄柄刀枪高高举起,一面面旗帜在头顶猎猎作响,一匹匹战马发出振奋的鸣叫,一名名将士兴奋的怒吼着向前。
杀戮,死亡,血火无边无尽。
而那一面绣着“明”字的旗帜,依旧在血火中央舞动,仿佛这些所有的倒下、战死的将士,都将他们的血肉化为那旗帜的一角,让这旗帜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即使是火焰扑在上面都留不下痕迹。
马蹄声从叶应武左近响起。
“虽然某不太喜欢如此作为,但是不得不说你做的很好,谢谢。”一个浑身披挂的将领在叶应武的身边走过,淡淡说道,转而狠狠一抽战马,平端着他的枪,带着一队一队的士卒向血火中冲去,而一面旗帜在他的头顶招展,叶应武确信自己看的很清楚,那是一个“岳”字。
古朴庄重,稳如山岳,就像这支军队。
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而在这一支军队的侧翼和后方,一面面旗帜分为鲜红。
“宗、韩、吴、虞、孟、王、余”叶应武喃喃在心中念出来。
宗泽老将军、韩世忠将军、吴将军、虞允文丞相、孟珙将军、王坚将军、余将军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旗帜延伸到天际,再远叶应武已经看不清楚,但是叶应武清楚他们是谁。
百年来,他们将热血洒在华夏的寸寸山河上。
无数的将士跟在这旗帜后面,走向那血火。
每一张脸庞在经过叶应武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回头看向他,而每一个将军都会开口说一句话。更远的叶应武已经听不见,但是他们的口型却依稀可辨。
“做得很好,谢谢!”
血火逐渐吞噬了这些背影,而血火中的那旗帜愈来愈大,迎风舞动。仿佛那血火就是一个祭坛,吸收了这么多人的血肉,滋养那旗帜。
忽的那一团血火,终于消失,而旗帜还在。
天一下子阴暗下来,一丝凉意从叶应武手背上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不过那旗帜的周围,却没有一丝风雨。
一个老人缓缓走过风雨,走到叶应武的身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叶应武,又扭头看了一眼那旗帜,嘴角边露出一丝笑容:“生前一直想要见见你,见见这个华夏三百年气运所加的人物,结果只是在沁水远远一观,却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相见了。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对蒙古子弟好一些,可以么?”
叶应武的脸颊抽搐一下,目光一直在那一面旗帜上,看都没有看这个自己最终战胜的强大对手,淡淡说道:“一个民族的重新崛起,必然是站在无数民族的尸骨血肉上的,否则就算是崛起了也要面对更多的风雨挫折。你觉得某会为了蒙古子弟,放弃这华夏三百年气运和这千千万万忠烈前赴后继用血肉换来的机会么?”
“哈哈哈哈!不错,不错!”老人一甩衣袖,哈哈笑道,甚至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这天下归你,本汗算是服气了!你一开始只是一个变数,但是现在却是天命所归!之后的他们怎么样,本汗尽力了,管不了也就管不了了,走了走了,先走一步的好多人可等本汗很久了!”
叶应武凝神顺着老人离开的身影看去,道路的前方,一个个只有过几面之缘甚至根本没有见过的身影面容,此时却是无比熟悉。
阿术、张弘范、真金太子、那木罕、尤宣抚甚至还有贾似道、吴革,甚至还有佝偻着身子的宋度宗、低声交谈的谢太后和全皇后,还有很多很多人。当那个老人走入他们队列的时候,他们或是行礼,或是扭过头不想多看一眼,但是都不约而同的和老人一起向前走,距离叶应武和那一面旗帜越来越远,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个时代,走远了。
而叶应武静静的转过身,向反方向走去。
青山九万里,在眼前有如画卷般展开;赤色龙旗,在他身侧舞动。
另一个时代,刚刚来临。
“啊!”叶应武惊呼一声,猛地坐起来。
一阵清风吹过,灯火低垂,叶应武轻轻打了一个寒战,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已经湿透,而额角也有汗水。叶应武揉了揉眼睛,这才回过神来。
窗户半掩的御书房、批改了一半的奏章、随风摇摆的灯火,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不过之前隐约有印象的雨声已经消失。
“夫君!”金步摇晃动的清脆响声和女孩的呼喊声打断了叶应武的思索,一身白色百褶裙、青色褙子的赵云舒小心放下书,走到叶应武身边,“夫君刚才批改奏章的时候睡着了,妾身看夫君白天劳累,不忍之下就没有叫醒夫君。呀,夫君可是做噩梦了,怎么满头都是汗?”
叶应武长长呼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
恍如梦幻,但是叶应武却感觉无比真实。
妖梦入怀啊!
叶应武虽然没有回答,但是看到他的神情赵云舒就猜测的**不离十,走上前用手帕给叶应武轻轻擦了擦汗:“夫君可要让御膳房做些提神醒脑的汤羹,还是直接去歇息?”
看着桌子上还剩下的几本奏章,叶应武轻轻揉了揉额角:“什么时候了?外面的雨好像都停了?”
“已经快过了亥时,”赵云舒一边帮着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有些散乱的奏章,一边打趣道,“外面这雨都已经下了小半天,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就停了,否则怕是老天爷都没有这么多的水可以拿来下了。”
叶应武轻笑一声,打量着眼前的赵云舒,要想俏、一身孝,有时候最朴素纯洁的白色,反倒是最能够反衬出来女孩的清丽绝尘,尤其是赵云舒本来就相貌绝佳,在摇曳的灯火中看上去就像是仙女下凡,再加上那内层的青色褙子点缀,平添几分生动灵性。
显然赵云舒的心情也不错,并没有注意到叶应武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只是躬身小心将桌子上的奏章分类,剪裁得体的衣衫随风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随之展露在叶应武越来越灼热的目光下。
一缕秀发有些调皮的垂下来,女孩秀眉微蹙,伸手将秀发收拢,这抬头的功夫,方才看到叶应武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得娇嗔一声:“看什么看!”
“不麻烦御膳房了,让下面人温两壶酒,有没有兴趣陪着某对饮两杯?”叶应武微笑着说道,丝毫没有想要收回自己目光的意思,“某刚才梦到忽必烈死了,这可是一个好兆头,说什么也得喝两杯庆祝一下。”
“只是梦见了,不见得是真的,”赵云舒毫不留情的打击叶应武,以报复这个家伙一直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的目光,“更何况夫君就不想着能够捉到活的忽必烈、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么?”
叶应武眉毛一挑,缓缓说道:“忽必烈这种一代枭雄,还是不要折辱的好,更何况这种人多活一日,某的心中也放心不下,就像历代的开国君王永远都会猜忌前朝末代君主一个道理,看看李煜,再看看之前朝代的那些末代君主,又有几个有好下场?所以说不得到了这南京城某还是得杀了他,倒不如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赵云舒没有多说,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回头说道:“上好的绍兴女儿红?”
叶应武含笑点了点头。
虽然叶应武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饮酒,但是作为大明宫廷所在之地,这皇宫之中自然还是有不少上好窖藏的,毕竟举行大典和宴请臣子的时候,还是需要用到酒水,到时候若是酒水不足,岂不是坠了皇家的颜面。
很快赵云舒就去而复返,几名婢女和侍卫抬着桌子走进来,上面不只是有温好的酒水,还有两盘精致的小菜,显然在这之前赵云舒就已经吩咐御膳房有所准备,只是在叶应武醒之后多问了一句罢了。叶应武不由得轻笑一声,这个丫头表面上总是冷淡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却是外冷内热,尤其是自小皇家大内长成,让她做事颇为细腻,考虑得到方方面面。
叶应武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大刀阔斧的坐了下来,轻轻抿了一口酒,淡淡说道:“刚才某之所以这么笃定忽必烈死了,是因为某不只是梦到了他一个人,而是梦到了很多很多人。”
赵云舒怔了一下,迎向叶应武的目光。而叶应武扭头看向窗外风雨后的夜色:“梦到了天地之间都是血火,梦到了岳飞、梦到了韩世忠,还梦到了很多很多这百年来前赴后继的将军还有将士们,还梦到了自襄阳以至今日曾经追随着某向前冲杀的弟兄们,他们或是喊着‘相公’,或是喊着‘使君’,或是喊着‘陛下’就那样冲向那一片血火、义无反顾。”
听着叶应武的喃喃自语,赵云舒打了一个寒战,却什么都没说。而叶应武并没有停下来:“还梦到了忽必烈,他跟着贾似道还有你爹爹一起向前走去,他们的时代仿佛在那一刹那落下了帷幕。”
“爹爹?”赵云舒瞳孔微微收缩,“这是夫君笃定的原因么?”
叶应武点了点头:“贾似道、你爹爹还有谢太后、全皇后,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就这么向前走了,但是这些人之中并没有江相公还有我爹爹,全都是已经离世的人,所以某才如此笃定,忽必烈是已经死了,否则他不可能在那里。”
顿了一下,叶应武迎上赵云舒的目光,沉声说道:“舒儿你知道么,某曾经做过一个比这还神奇的梦,在那个梦中,某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没有能力挽回这天倾,而大宋的军队对于襄阳被围困熟视无睹,贾似道甚至向你父皇说襄阳城外并无敌军,襄阳城在坚守六年之后被蒙古鞑子用回回炮攻破,樊城的牛富老将军战死,襄阳的吕文焕投降,贾似道被迫出征、一如荆州之战那样丧师辱国,而你父皇也因为酒色过度的驾崩,整个大宋自此全线崩溃。
在那个梦中,你有三个弟弟,年纪都很小,谢太后带着最大的那个投降了蒙古鞑子,而陈宜中和陆秀夫他们带着剩下的两个继续向南,一直到了一个叫做崖山的地方,蒙古鞑子来得很快,文天祥兵败被俘,张世杰也战败,陆秀夫带着大宋最后的小皇帝投海自尽。在他们的身边,十万军民蹈海后来文天祥被押到蒙古鞑子的都城,在轮番劝降无果之后被斩首。不过他倒是写了一首诗从此华夏被蒙古鞑子统治,之后又是无数的王朝更迭,但是华夏的气运却是越来越衰弱,一直到有一天,甚至就连西洋和东洋的鬼子、咱们曾经的藩属国们都杀上门来,那真是一场比现在所有的战争还要惨烈的战争,是一场比现在所有某所见到过的血火还要浓烈的血火三千万人百姓将士为了挽回天倾,三千万”
叶应武喃喃说着,手甚至有些颤抖,酒水不知不觉得已经洒出来。
赵云舒默然不语,只是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又紧接着倒了一杯,喝得飞快,仿佛想要将叶应武刚才所说的那些从自己脑海中去除。这一刹那她不想去追问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梦,只是想要一醉方休。
因为叶应武刚才说出了一个很致命的真相,如果没有他力挽狂澜,这南宋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赵云舒虽然不知道崖山在哪里,但是她肯定,若是没有眼前这个看上去并不怎么魁梧的男人,那崖山之下必然是尸积如山、血流如海!
而叶应武默默的扭头看向窗外。
风雨散尽,一地残枝落叶。
好在这个已经被自己改变了的时代,不再是那一个时代,而华夏至少在短期内不会再有崖山,不会再有十万忠魂义无反顾、用鲜血染红青史至于之后会不会有扬州、嘉定、再往后的南京,叶应武不想去想了,因为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到了最好,剩下的如果还属于这个民族需要遭受的苦难,那叶应武也束手无策。
酒杯跌在地上,赵云舒轻轻呼了一口气。
“你慢点儿喝!”叶应武回过神来,有些无奈说道,这丫头的酒量他可清楚,再多喝两杯估计就不省人事了。
上好的女儿红下肚,赵云舒的俏脸上已经爬满了丝丝缕缕的红晕,烛火摇晃,更是将她的脸颊映衬得如梦如幻。恍惚间又是在梦中,叶应武瞪大眼睛,喉头不由咕咚一下:“襄王梦神女,子建遇洛神,某今天终于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刹那间的惊艳。”
“噗!”赵云舒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扶住桌子,“夫君你喝醉了,妾身可不是什么巫山神女和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