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赶慢赶的回到盛京时已是九月十八的下午,平虏堡大队人马尚且滞后许多脚程,但城里却已是炸开
了锅,乱作一团。
多尔衮方才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未等勒疆稳住,早有一干镶白旗将士守在门口,心急火燎的冲上来,
大嚷:“贝勒爷可算是回来了!到底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昨儿个大汗一回来就下令关闭宫门?”
多尔衮利落的跳下马去,我身心疲惫的刚从马上翻下,听了这话,着地时脚下一软,顿时无力的瘫到
了地上。
多尔衮一把揪住其中一名副将的衣襟,瞪大眼喝道:“你说什么?”
“大汗昨儿个回宫后,宫门随即关闭……今早诸位贝勒大臣想借着早朝进宫一探究竟,可谁知是宫门
仍是紧闭不开,等了半天,宫里才有小太监出来传话——大汗拒理朝政,喝令文武众臣不必入宫!”
我四肢乏力,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冷得不行。
“居然……会这么严重?”多尔衮惊讶的露出狐疑之色,“就算是要定代善的罪,又何必弄得这般决
绝,倒像是跟谁在怄气似的。”嗤声蔑笑,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气,“暂且不管他,咱们等着看好戏就是。
”顿了顿,他回过头看眼神复杂的看向我。
我微微喘息,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堵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多尔衮靠近我,向我递出右手:“宫门关啦!看样子你一个人是进不去的,只有等哲哲她们回来再说
了!”
我茫然的抬起头,他的脸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我欲哭无泪,茫然呓语:“他在生我的气……”
“嘁,瞧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令他为了你动怒?你未免太高看你自
己了。”多尔衮收回右手,忽然撩起袍子下摆,弯腰在我身前蹲下,压低声促狭而又古怪的嗤笑,“那家
伙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会再为了女人而心动了。这个世上能使他失去理智却又无可奈何的女人……早就死
了!”
我先是一震,接着一颗心被强烈的酸痛包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地上凉,赶紧起来吧。”多尔衮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从地上硬拽了起来。他身后的那些镶白旗将
士早识趣的扭过头去,假装视而不见。
他突然将嘴唇压在我的耳上,热辣辣的呼吸灼痛了我的耳垂:“我倒是真心希望他能狠心把这道门关
上一辈子,而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去!”
九月十九。
九月廿十……
宫门始终紧闭。
廿一日,同去平虏堡的八旗贝勒陆陆续续的赶了回来,哲哲她们一群福晋、贝勒福晋、女眷皆是乘坐
马车,走的较慢,是以与大队人马一起仍是滞留在路上。
诸位贝勒大臣集聚一堂,商议着各种办法。
九月廿二,文武大臣、贝勒亲贵齐赴宫门之外,隔着高高的宫墙诚心祈求,皇太极置之不理。
翌日拂晓,众人又一齐前往大贝勒府,纷纷劝导代善主动请罪,平息大汗怒气,以免把事态扩大,影
响兄弟情谊。
代善同样未加理睬。
九月廿三,气温陡降,半夜里淅淅沥沥飘起了细小的雨丝。我睁着双眼,在床上翻了一夜。
卯时已过,天色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隔窗清晰的听见奴才们悉窣小心的伺候着多尔衮出门
,一个不知道是妻还是妾的女声,不无担忧的小声询问:“爷,大汗若是还不肯开门,您把福晋一直留在
家里也不是办法……”
多尔衮冷哼一声,那女声嘎然而止。
我空洞的瞪着床顶,窗户纸上什么时候透进一层薄薄的光亮也不清楚。
心已痛到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抓过外衣慢腾腾的穿上。炕桌上放着已经冷却的膳食,我眨
眨眼,这是早餐?还是午餐?
摇摇晃晃的踩下地,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几乎可以随时飘起来。这些日子食不知味,我已然不记得自
己到底吃过几顿饭。
多尔衮时常不在家,忙着和诸位贝勒碰头想辙,乌云珊丹还随哲哲在路上慢慢往家赶,家里没大福晋
坐镇,一群妻妾都不敢随意过问家事。
我苦笑一声,拉开屋门走了出去,天色居然全黑了,已是晚上了吗?
院子里静悄悄的,奴才一个不见,我悄然无声的穿过长廊。
雨仍在缠绵淅沥,就好像是我的内心写照般,哭泣个不停。
伸手摊开掌心,接下一片雨丝,我将手指缓缓收紧,握拳。最后,拳头缓缓撤回,我昂首踏步跨进雨
中……
两扇厚重的朱漆木门紧紧闭合,门前的石狮子在雨夜里狰狞的瞪着我。抢在守门的两名侍卫持刀走上
来驱赶时,我先一步亮出了身上的信牌:“我是汗王福晋博尔济吉特哈日珠拉,我要进宫!”
两人面面相觑,盯着我手里的信牌仔细验看,又狐疑的打量了我老半天。
“那个……果真是汗王福晋回来了么?”其中一名年约三十来岁的青年向我身后探头张望了下,疑惑
的问,“怎么不见中宫福晋她们?”
“我先回来的。”我有些不耐起来,雨虽不大,可细密的雨丝早已将我的头发、外套打湿,冰冷的贴
在了肌肤上,只消冷风稍稍一吹,我便抖个不停。
“对不住,福晋。”两人互望一眼,同时恭身打千道,“不是奴才不让您进去,只是大汗早有吩咐,
任何人到宫门前皆不准开门。请福晋饶恕奴才们的不敬之罪。”
啪——脸上像是被人迎面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我抬头看向这座森严的门扉。
一年前,我的花轿打这里过时,这扇门也曾紧闭着将我关在门外……命运像是跟我开了个一点都不好
笑的玩笑,如今我再次被这道门槛给阻隔在了宫墙之外。
“福晋请回。”两奴才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恳求。
回?我能回去哪里?我还能回去哪里?
这一生,苦苦追寻的只是他!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他!
啪嗒,信牌滚落在地,侍卫们诧异的看着我。我凄然一笑,手指握紧,指甲深深的掐进掌心……
“福晋!”
“福……”
在他们的惊呼声中,我缓缓跪倒,双膝沉重的砸在坚硬潮湿的石砖上。
“大汗若是一个时辰不开宫门,我便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若是一日不开,我便跪上一日,若是永不
再开,我唯有长跪至死!”
侍卫们显然被我的决定吓着了,一时没了主张。
雨丝细密的落在我身上,雨水顺着耳鬓汇成小股的水柱,倒灌进衣领。风渐渐大了起来,搅乱了原本
有条不紊的细丝,我迷蒙着双眼,渐渐的觉得耳边侍卫们絮絮叨叨的声音小了许多,寒意一点点的渗进我
的四肢百骸,冻得我牙齿咯咯打战。
再到后来,仿佛周围的世界已经静止,没有了喧嚣争论,没有了哗哗水流,没有了烦忧,没有了苦痛
,没有了绝望,没有了……一切一切!
“昨儿个夜里怎么无人及时通禀?”
“奴才该死……”
“你俩的确该死……拖下去杖毙……”
冰冷得毫无热气的口吻,昏沉间我被这句残忍的话惊到,猛地一个哆嗦,两条腿自膝盖以下突然拼命
抽搐起来,痛得我“啊”地声尖叫,模糊的意识被拉了回来。
微微睁开眼,皇太极发狂的脸孔出现在我眼前。
“请大汗息怒——”
我正躺在他的怀里,身上裹了一件宽大的貂皮麾袍,他的身上仅穿了一件半新的一字襟扣的卷云金丝
边长褂,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单薄。
宫门已经开了,他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傲然的望着阶下跪伏着的满朝贝勒亲贵、文武大臣。
“今天召集你们来,是想和你们说说我这些天的心事。你们这些贝勒大臣如果认为我说的悖谬不当,
就当面讲出来,不必曲意奉迎。我这番话上可告天,绝无妄言,你们这些人里固然有能体国爱民之人,亦
有不能体国爱民的,你们都心知肚明,不用我一一点名。如今蒙古各部皆称我为汗,祈求归附。所有归降
之人口也都如数分给你们,你们这些贝勒务须以仁养之。这是上天的恩赐。上天赐给你们这些归降人口,
如果力行爱护眷养之道,勤于治理,则天将眷助。但是如果不够仁道,有欠公允,令这些降奴不得聊生,
穷困劳苦,必然遭受上天报应。到时上苍怪罪下来,可不还是得由我这个大汗担当么?你们这等行径,让
我如何能治国安邦?凡是一个国家,有强力之人为君者,有幼冲之人为君者,亦有众人拥戴之人为君者。
为君岂有轻重之分?”
他的这番话字字句句含沙射影,矛头直指代善。
我心中大急,想撑起身子,无奈腿上抽筋,疼痛难当,无力能动弹分毫。
果然,底下寂静无声,皇太极冷言扫视,隔了一会儿,猛地厉声喝道:“正红旗的那些个贝勒们欺我
太甚!轻视我的旨意……”
我险险当场晕过去,只觉得耳鸣目眩,浑身发冷打颤。
而接下来一句更是直点其名:“昔日大贝勒出师北京,执意欲归;后进兵察哈尔,仍坚称欲返。我每
欲奋勇向前,他必主张后退……”
嗡地声,我脑子里像是被压路机轰鸣着强行碾过,刹那间失去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只听得皇太极的声音如雷霆万丈,言辞犀利狠辣,毫
不留情的数落着代善的种种“罪行”。
“……大贝勒的阿哥们借口放鹰,勒索百姓鹅鸭猪鸡,这让那些贫苦之人何以为生……大贝勒明知我
已将多罗福晋许之济尓哈朗贝勒,却仍是执意欲夺他人所好……我令其娶察哈尔囊囊福晋,大贝勒称其无
财帛,竟是不娶。寻常人娶妻皆是须给财帛当聘礼,岂有为得财帛而娶妻的例子……莽古济格格,自汗阿
玛在世时便有恶虐谗佞之行,大贝勒原本与她并无来往,这次竟因对我心存怨念,而故意将其邀至家中设
宴款待……德格类、岳托、豪格三贝勒,偏听莽古济格格的离间之言,欲杀托古,这算什么道理?托古何
敢唆言额驸杀格格……古语有云,避强凌弱乃小人!我倘若不能公正审断,则何以当得一国之君?我不是
自图富贵而令众兄弟贫弱,乃是为承继先汗之遗业,兴隆国祚,留芳后世!你们这群人倘若再如此倡乱,
我便继续闭门而居,你们大可推英明之人为汗,我必当安分守己,绝不至像大贝勒这般……”
我只听了个模糊的大概,却是越听越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