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一丝余辉渐渐隐没,黄泥港镇终于安静下来,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不惟士兵们回到了营垒,就连镇里的百姓们也将房门关得严实,没有必要绝不外出。
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后,镇外那几座兵营就完全笼罩在了黑暗中,整个河谷死气沉沉,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也很快被那压抑的气氛强摁了下去。
经过整个白天的弹压,湖北新军混成第十一镇和江苏新军第九镇的士兵们暂时恢复了秩序和纪律,多数人已回到各自的兵营,只有少数人还在营外游荡,那警惕的眼神不时的扫过来扫过去,偶尔会在挂在树上的那些人头上停留片刻,然后迅速的带着一丝仇恨挪开。
为了弹压士兵,校阅秋操副大臣荫昌不惜大开杀戒,带领卫队一口气抓了几百个乱兵,杀掉了其中的一半,将他们的人头挂在了树梢上,以示警告,在这种恐怖高压下,士兵们虽然恢复了纪律,但内心的仇恨却更强烈了。
并不是每一个士兵都会被这种外强中干的疯狂吓倒,就在端方与荫昌互敬对方美酒佳酿的时候,在黄泥港镇外的路边,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一场紧张的军事会议正在这里召开。
举行会议的是湖北新军暂编第二十一混成协第四十一标的五十几个士兵,他们都是“群治学社”的成员,首领是湖南人杨王鹏,他本是秀才,几年前清廷取消科举,他没了登阶之途,廪食来源也断绝,只好到湖南新军中当兵,因为宣传革命被开革,在湖南混不下去,便跑到湖北,化名投入湖北新军,继续革命宣传。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这种具有新思想、又满腹牢骚的读书人满世界乱窜,不少都投入新军,这一情况曾引起清廷的警惕,不得不下令“土着守土”,各省新军招募士兵一律不得招募外省人,但在这样一个瞒上不瞒下的时代,清廷的这个规定终成具文,各省新军中都有不少的外省读书人,犹以湖北新军为甚。
群治学社的成员中许多人都不是湖北籍,依靠拉关系、走后门投入湖北新军,使得湖北新军逐渐成为清末革命的策源地。
前天晚上,安庆起义成功的消息在军中传播开来,刚开始的时候,众人还将信将疑,但很快他们就坚信了这一消息,因为从那些惊惶失措的高级军官们的表现来看,安庆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否则的话,端方、荫昌等人也不会急得上窜下跳了,从他们那一系列的小动作来判断,安庆起义的规模一定不小,否则,这班满清大臣不会如此紧张,风声鹤唳。
会议的气氛非常凝重,桌上的那筒“三炮台”香烟罐已空了,整间屋子烟雾缭绕,人们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但却品不出任何味道。
现在没有人说话,刚才的争执使他们人人心中都憋着火,由于在是否继续按照原定方案响应起义的关键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会议面临着无果而终的局面。
“群治学社”是湖北新军中的秘密反清组织,早在几年前的日俄战争时期,湖北新军中就已成立了“科学补习所”,进行秘密反清活动,后来被“日知会”取代,由刘静庵负责主持会中事务,虽然不受同盟会直接领导,却很赞同同盟会的主张,不过由于两年前的湖南萍浏澧起义中同盟会策划不周,连累了湖北日知会,导致该会被迫解散,刘静庵也身陷囹圄,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力量一时消沉下去,直到前不久,这“群治学社”才宣告成立,继续从事反清革命事业,吸取日知会的教训,群治学社决定不再轻易接收军官加入,而将主要注意力放在动员士兵上面,所以,目前来说,除了一位队官(连长)是他们的同情者外,学社中的多数成员都是小兵。
本来,按照昨天拟定的计划,群治学社将利用安庆起义成功的大好时机,煽动湖北新军易帜,就地宣布起义,然后裹挟江苏新军第九镇一同响应安庆的革命同志,一鼓作气杀向安庆,配合安庆方面的起义军作战。为了这一目的,群治学社冒着全体暴露的危险,开始在秋操新军部队中串联鼓动,利用同乡、同学甚至是会党的身份联络各部队中的士兵与低级军官,策动他们起义。
但是,随着荫昌等人的血腥镇压,本已有些蠢蠢欲动的新军士兵顿时被震慑住了,大好局面眼看就要丧失殆尽,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发动起义的话,谁还能保证下次的机会能更好?
为此,杨王鹏紧急召开了这次全体会议,虽然到会的人数还不到总人数的一半,但却出现了针锋相对的两种不同意见,以杨王鹏为首的一派坚持继续原定起义方案,死中求活,趁夜发动起义,而另一派则认为,目前的士气、军心已失,不宜轻动,而应该继续在军中潜伏,至于那些已经暴露的同志,则应连夜撤退,前往安庆参加起义。由于两派各执己见,会议形成僵持局面。
杨王鹏扔了手里的烟头,用脚狠狠踩了踩,顺手将那桌上的马灯调得更暗,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不能再犹豫了,如今湖北新军军心不稳,军中又有同盟会的干部煽动,江苏第九镇更是群情汹汹,该镇不少军官均毕业于安庆武备学堂,与安庆新军军官多为同窗故旧,在安庆发动起义的就是安庆新军,端方、荫昌惟恐第九镇响应安庆新军,对之视如仇敌,第九镇被缴了械,连刺刀都收走了,现在第九镇都憋着口气,昨天还派人过来和咱们通气,军心可用,只要咱们一发动,江苏新军必定有所动作。”
“咱们的人太少,恐怕无济于事啊。怪只怪咱们当初胆子太小,日知会一散,整整一年没敢活动,若是学社早一年成立,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第八镇也能被我们掌握一部分部队。”章裕昆坐在角落里,叹了一句。
“现在说那些没用!问题是,荫昌那贼子杀心重,又有端方给他撑腰,旗人是同气连枝,仇视革命,咱们手上也没有子弹,想跟他们对着干却是力不从心。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以不变应万变,该继续潜伏的继续潜伏,已经暴露的赶紧去安庆,不管到哪里,都是在干革命,何必一定要冒这种风险?”坐在另一角落的钟畸说道。
“我认为,安庆的局面非常危急,该城濒临长江,清军炮舰可来去自如,若以舰上巨炮轰击,安庆必不可守。所以,我认为要么立即发动起义,策应安庆,要么立即散会,各回本营,保存革命力量,以待时机。总之一句话,不能这么犹豫不决,多耽误一分钟,群治学社的同志们就多一分危险。我刚才数了数,那两百多颗人头里,群治学社的至少有十几颗,都是在各营联络的同志,昨天我们还在商议反清革命的大事业,现在却已经阴阳两隔了。”学社的另一个干部邓刚说道,随后抬起手擦了擦眼角。
杨王鹏沉吟片刻,在桌上摸了摸,却发现烟已经没有了,于是咳嗽一声,站了起来,正欲发话,却突然听到那紧闭着的店门响了几声。
众人都是一惊,纷纷摸出随身携带的刺刀,握在手里,一旦是清兵前来拿人,便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
敲门声很有规律,四长五短。
“是自己人!”杨王鹏走到门后,小声问道:“是谁?”
“是我,潘康时(字恰如)。”门外那人回答。
“潘队官?”杨王鹏等人一愣。这潘康时正是群治学社目前唯一的一名高级军官,现为四十一标一营左队队官,杨王鹏是他的书记官,正是靠着他的掩护,群治学社才得以在短时间内发展起来。
杨王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却见潘康时带着几个人站在门外,都是百姓服色,手里没拿武器。
“张立诚?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也牺牲了呢……”杨王鹏看清潘康时身后那人,但目光一转,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是陌生面孔,顿时警惕起来。“他们三位是?”
“进去再说。”潘康时跨进门去,其他人也跟了进来。
杨王鹏关上门,又加派了几个人出去放哨,这才转回桌前,仔细打量那三位陌生人。
“我叫田劲夫,安庆起义军军官,他们两位是我的部下。我们是从安庆赶来的,邀请你们一同参加起义!”其中一名国字脸的青年很豪爽的做了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