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数秒后,江宪才道:“我答应你,不过不是现在。但我保证将你的尸骸放到那里。”
“好……好……”布达老眼浑浊,出神地看着洞顶,许久才悠悠道:“你相信……有不死仙药吗?”
江宪点了点头。
布达的目光亮了亮,仿佛终于找到了知音。血液从口中流出,让她看起来无比狰狞,神色却极其兴奋:“我出生就在这里……那时候……咳咳咳……是1884年。”
1884年……江宪愣了愣,随后愕然看着对方:“光绪十年?”
她……活了一百多年?
布达裂开满是血液的嘴,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村子……一直都在避世。1884年,我,泰雅,亚美,安恩,朱鸥,五个女孩同时出生。我们啊……出生在山神打鼓的最后一息。老祭祀说我们是山神的孩子,会带给村子福泽,所以,数千年来,第一次立了五位祭祀。告诉我们……以后,祭祀由我们五人共同担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的声音柔和了起来。完全看不出十几分钟前的穷凶极恶,和普通老人弥留之际没什么两样。她脸上甚至带上了一抹微笑:“我们是最好的姐妹,从小到大,都一直成长。直到……直到我们十八岁的时候。”
“草鬼婆十八岁会选本命蛊,但是这个本命蛊却不是自己等着它就会出现。那是需要去游历的,最先是我去,然后是亚美,安恩……最后,朱鸥和我一起出去了……”
她的声音忽然流利了起来,虽然还有些微微喘息:“我们出去的时间最长,我们见到了清政府的灭亡,也见到了民国的诞生……有一天,朱鸥忽然问我,能挡住子弹吗?”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摇了摇头,似自言自语:“自然是不能的……也就在那时候,我明白,朱鸥和我一样,对我们持续了几千年的生存方式,产生了质疑。”
“世界在飞快地改变……蒸汽火车,洋枪大炮……可以在海面上行走的钢铁轮船……对比一下,我们的村庄简直落后得可怕……我们在外面游历了很久,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再到三十八岁……最后年过半百。”
“找到本命蛊的时候,应该是开心的。但我两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宿命的开始……但我们已经不想再接受这个宿命了!”
过往的回忆,布达掩藏的真实感情,浓郁得几乎能从眼睛里读出来。
人的一生中,无论善恶,都有太多绚烂的记忆,如同秋叶一般被深深掩埋。但要寻找的时候,总是能发现它们从层层落叶下散发的光华。于是捧在手心,以过往映照现在,感慨着人生无常。
布达满是皱纹的脸展开了:“当时华国大地,军发并起,群雄割据,我们哪怕再不想接受宿命,也不得不回到村子。”
“回去以后,老祭祀已经去世了……她活了一百五十三岁。泰雅,安恩,亚美,成为了新的祭祀。她们很高兴我们回来,带我们前往了这里,我们终于看到了……那被尘封两千多年的秘密!”
她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呼吸急促了起来:“那是无法想象的伟岸!我看到的第一瞬间,就只有一个想法:这种东西,是我们一个小小的族群能够守护的?我们……真的配吗?”
“那是什么?”江宪终于开口道。
布达浑浊的眼睛看向了他,忽然笑了,裂开的大嘴里带着血污和残缺的牙齿:“这是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反正……马上你就会知道……”
她转过头,不再看江宪,继续说道:“她们三个,对我们说了族群的真正传承:原来,我们从当年汉武帝闽越南征开始,就避祸躲到了这里。那时候,霍家只有我们一支外族人。然而,汉代门阀林立,霍家当时高处不胜寒,他反而选择了相信没有跟脚的我们。”
“他很清楚,我们的先祖没有文化,不会有当时的汉人那么多心眼。谁对我们好,我们就会加倍偿还。不得不说……这是很简单的手腕,然而,却让避祸到宛城的我族感恩戴德……霍家三代人的时间里,他们彻底收服了我们一族……正是如此,霍家留下的这些东西,没有找汉人,而是……找到了我们!”
江宪默然点头。确实,霍家没有富贵过第三代,霍去病的孙子霍云霍山因为叛乱而被汉宣帝诛杀灭族。当时满朝皆敌,祖上的荣光已经散去,霍去病死得太早,在洛阳的时间太少,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子孙铺垫上足够的人脉,否则,有霍去病封狼居胥的功劳,如果他再活的长一点,霍云霍山很可能不会被凌迟,而是被永远幽禁。
在那种情况下,霍云霍山他们能信任的,只有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高山族人,甚至没有其他选择。
布达闭上眼睛,沙哑道:“这一守,就是两千年……漫漫两千多年啊……我族没有一位祭祀食言,默默地为他们守护着这个惊天秘密……直到出现了我和朱鸥这两个叛逆。”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睁开眼睛,直勾勾看向江宪:“世界在改变,新华国成立了……当身份证体制铺开的一天,我就知道,我们藏不住了。”
“我和朱鸥开始主动接触乡政府,然而,泰雅她们却把我们的行动作为一种背叛的象征!她难道感觉不到吗?电视上大家都可以看到世界的存在!网络也在14年铺设进了鸭子坳!我们还能拦多久?”
“年轻人是要外出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向往外面的世界!他们不希望和我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这一百多年,是世界变化最快的一百多年!所有的旧制度几乎都被扫进了垃圾桶,我们……还能撑多久!”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仿佛是痛斥早已死去的泰雅三人。又好像想在死前竭嘶底里地对世界喊出她的梦想,哪怕她只是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怪物,哪怕她只是一个出生在深山,一个小小部族的祭祀之一。
她的声音小了起来,脸色也开始灰败,回光返照的时间过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死神在朝她走来。但是,她气息并没有乱,反而平静说道:“我和朱鸥找他们开过一次会,讨论村子以后的发展,最后的结果就是不欢而散。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再也不是当初亲密无间的伙伴了……”
声音中带着哀戚,却又隐藏着一种坚定。她接着说道:“我和朱鸥决定,让时间来告诉她们对错,所以……在勘探队来的时候,她们说出手,我们也跟着出手了。或许我们拦不住她们,但是……时代的洪流,她们根本无法抵挡!”“当全村思变,没有人再愿意留在这里的时候,谁来守这个山神?”
她干瘪的嘴裂开了:“那时候……就是我们对政府托盘而出的时候,我相信……我们等得起……毕竟啊,当新祭祀在第一次祭祀的时候,山神会送来一个东西……那是一枚干涸的果核,用它喝水,就能长命百岁,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吧?”
她嘿嘿笑着看向江宪:“年轻人,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死气……浓郁至极的死气,这个东西,或许能救你一……”
一命的命字还没有说完,她猛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更加灰败,颤抖地抬起手,身体就如同褪色的油画——失去了活着的色彩,染上了死亡的灰寂。
她的眼睛死死看向江宪,嘴唇颤抖:“我……错……了吗?”
江宪摇了摇头。
一个深山中出来的草鬼婆,有自己的传承,有自己持续了两千年的部族,居然能意识到这一点。真的……难能可贵。
“改变人的,只能是环境。”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泰雅她们走的太近,所以眼光太近。你们走的更远,看的也更远。可惜……你们不该对勘探队出手。”
“你知道吗?60年代初的勘探队,设备并不完整,哪怕你们让他们进来,他们也绝对查不出什么。但是……你们动手了。这是你对泰雅她们的妥协。但是,正因为你们动手,这里才被标记为了003号。”
“你们杀了足足四十多人,是啊……对于没有习武的人来说,草鬼婆堪称神鬼莫测。但正因为003这个编号,今天,我们来到了这里。”
布达皱纹抖了抖,仿佛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江宪靠近了一些,沉声道:“你问我,我信不信长生不老。我说信。那我问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布达垂下了眼睛,许久,才从嘴唇里挤出一个字:“信。”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目如电,暗室亏心。
“我快死了……”她抬眼看向江宪:“先生……老婆子再拜托你一件事吧……”
“说。”
“如果你们……能解开这里的诅咒……”她喘息越来越急促,腹部拼命鼓了起来:“那就请乡政府……带领村人……脱贫致富……”
“我们……不能再困在这里了……霍家的恩,我们自问……无愧于心……”
江宪点头:“好。”
啪嗒……布达的手软了下来,这个好字,仿佛抽去了她全身的力量。又如同负罪的囚徒,听到了天国的福音,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嘶哑道:“转动雕塑手中的宝珠,可以打开这里……”
“记住,里面……一定要小心!那里……是阴曹地府!根本不是人……可以去往的地方!”
“小心……‘山神’!”
说完这两句,她闭上眼睛,笑道:“布达……安恩,泰雅,朱鸥……我也来了……”
“我们……又可以团聚了……”
她再也没有了气息。
江宪叹了口气,随后做了几次深呼吸,目光灼灼地看向了雕塑手中的宝珠。
那……就让我来看看,霍家拼命守护了两千多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