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慕云卿卧榻不起,不是因为中毒、也不是因为中蛊,她就是单纯的病了。
素日里周嬷嬷和一两她们都将她照顾的十分仔细,她自己又精通医术,照理说她应当不会感染风寒病的如此严重,不过这次,皆因她这病是从心上来的。
自重生以来,她便日日殚精竭虑,既要向侯府之人复仇,又要保护好陆乾一家和慕云澜。
与容锦重逢之后,她更是一直都在强撑。
前不久得知沈琴芳没有死,她面上持重,未露分毫,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最初的几夜她根本就睡不着,很怕醒来发现那是一场梦,娘亲依旧与她天人永隔。
可近来越是与对方相处,怪异的地方就越多。
直到今日,她已十有八九确定沈琴芳不对劲。
好不容易与之团聚的娘亲竟有可能是假冒的,大喜之后又大悲,她哪里承受得住。
一张脸烧得通红,呼吸浅浅,连喘息都没有力气似的。
容锦守在榻边,脸色阴沉得犹如窗外的天色,满身煞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墨玉般的眸子映出慕云卿虚弱的模样,眼底渐渐被一抹幽暗侵蚀,化为了令人窒息恐惧的疯狂。
但其实他只是害怕。
怕她就这样病下去,再也不醒来。
怕她像前世那样,最终还是离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
怕他们有今生,无来世。
将熬好的药一勺勺地给她喂下,容锦又解了她的衣裳,拿白酒晕湿了帕子,帮她擦拭身体降温。
指尖不经意间扫过她形状漂亮的蝴蝶骨,容锦浓黑的眉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还是如此清瘦……
擦完了后背,容锦手中的帕子又移到了慕云卿身前,虽是将她脱得连个亵衣都没留,但他这会儿全然担心她的身子,心无旁骛,并未想其他。
上半身都擦过之后,他掖好被子,温热厚实的手掌握住了慕云卿白净小巧的双足。
大抵老天爷就是如此不公,所谓美人便是无一不美、无一不精,慕云卿的脚形很漂亮,十个趾头白净圆润,指甲也很饱满,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从前床笫间他们极尽缠绵时,容锦很爱将它们拢在掌中把玩。
倒不是他有此偏好,毕竟若换了旁人,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皆因是慕云卿,只要是她,他便哪里都爱。
而且她脚底怕痒得很,每每他扣住她的脚踝不许她动,她虽又气又急,但只要他搔她的痒,她无论如何都会展颜一笑,摇曳生姿。
以前是巴不得她有反应,如今却是生怕她有反应。
但无奈,以白酒擦拭足底降温最快,容锦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了,可还是引起了慕云卿的不适。
她几次要将脚缩回去,却被容锦紧紧攥在掌中没有得逞,一来二去,秀眉便越蹙越紧,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睡得越来越不安稳,隐隐有醒转的迹象。
容锦动作温柔地拍了拍她,嗓音低沉悦耳:“卿卿乖一点,擦一擦会好受些。”
慕云卿不知是听到了他说的话,还是只是在梦呓,只听她喃喃道:“容锦……痒……”
“忍一下就好。”
“不要……”
“听话。”容锦耐心极佳的哄她,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
可两人这段对话却不可避免地让人想歪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架不住一两和南星他们耳力极佳啊,再加上他们担心屋里的情况,恐慕云卿万一真有个好歹的,容锦会发疯,那一个个的都削尖了耳朵使劲儿偷听,想掌握第一手消息,谁能想到居然会听到这么让人想入非非的对话。
南星和一两自是不必说了,他们俩都是容锦的人。
但周嬷嬷不是啊。
一两近乎僵硬地转头去看周嬷嬷,就见后者愣在原地,错愕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显然是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
周嬷嬷下意识抬脚往屋里走,结果被南星和一两一左一右死死架住,动弹不得:“诶,你们俩……”
“嬷嬷您可千万不能进去啊,主子这会儿正为了小姐的病忧心思虑呢,万一他发起疯来拿您出气,稍后小姐醒了不得跟他没完啊,可她本就在病中,若动了气愈发不爱好了。”
南星立刻点头:“一两说得对。”
“可是小王爷这……”
“哎呦,您放心,不管怎么说主子他都会以小姐的身体为重。”
南星继续附和:“一两说得对。”
见周嬷嬷面色松动,一两乘胜追击道:“主子他有分寸的。”
这次南星没再表示肯定。
他家主子的那个分寸感……他实在是不敢苟同。
这厢他们三人正在这嘀咕呢,却不成想,旁边已有人沉不住气冲进去了。
一两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嘴巴张得又大又圆,吞下一个鸡蛋都毫不费力,她指着敞开的房门,目光惊恐。
南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立刻就变成了和她同款的表情。
不过他比一两反应快,低声咒骂了句什么就忙跟了上去。
容锦暴怒冷冽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滚出去!”
话落,众人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陆成舟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狠狠砸在了门板上,随后重重地落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成舟!”
“大哥!”
陆家那一家子立刻就围了上来,天都塌了似的。
下人也是乱作一团,找大夫的找大夫,抬春凳的抬春凳。
沈琴芳也是忧心不已:“成舟你怎么样?”
“咳……伯母……”才一开口,陆成舟便又吐出两口血来:“您是长辈……想来您说的话,小王爷不能不听……他、他与卿儿虽有婚约,可终究于礼不合,不成体统……”
他也是自幼习武,屋里的动静逃不过他的耳朵。
何况,之前容锦叫人送了白酒和帕子进去,又不许人在跟前伺候,想也知道他必会亲力亲为。
可那样的事,慕云卿身边的婢女哪个做不得,哪里就劳动他堂堂王爷了!
陆成舟恐慕云卿病中吃了亏,万一将来二人婚事有变,今日之事若再传出去岂不对她名声有损,这才急着进去,却没想到那位小王爷竟是这般胡来的人!
咬牙忍下那阵钻心的痛意,陆成舟估摸着,自己的肋骨只怕是断了两根。
也不知沈琴芳是将陆成舟的一番话听进去了,还是她方才就有意阻止,只是忍到了现在,这会儿忽然发作,说什么都不许容锦再继续留在慕云卿房中。
一两本就怀疑她的身份,这会儿自然是越看越觉得她行事蹊跷。
主子显然不会听除了小姐以外的人的话,可沈琴芳偏要这个强,这不是有意拱火让那小两口吵架嘛。
于是,一两忙说:“奴婢以为,如今是以小姐的身体为主,旁的都是次要的,再则,这是在咱们自己府里,府中下人皆是老实本分的人,不会有人敢去外面传闲话的。”
“那也不……”
“夫人若还不放心,奴婢还有一个法子。”说着,一两眸中寒意乍现,忽然抽出南星腰间的佩剑,动作利落地削断了廊下的一枝菊花:“今日之事若有人敢走漏半个字,便有如此花。”
院中下人个个吓得噤若寒蝉,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两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沈琴芳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见状,周嬷嬷这才稍稍安心,默默跟着陆乾他们去看陆成舟的情况,路上向陆乾和何氏好一番解释,唯恐他们因为容锦的举动而与慕云卿离了心。
好在那夫妇俩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虽然不可能不介意自家儿子被打伤了,但那也是容锦的问题,与慕云卿无关,他们心里并无怪罪她的意思。
“小王爷素日里不是这般不好相处的人,想来是因为今日小姐病了,他关心则乱,又急又气,这才失手伤了公子。”周嬷嬷同陆家夫妇是旧相识了,倒也说得上话:“明儿等小姐身体好转,她定会规劝小王爷的。”
“嬷嬷勿忧,我们都明白。”
只是陆乾忍不住在心里想,今后可得让自家儿子离那位小王爷远点,免得再生事端。
可陆乾又哪里知道,容锦一开始的打算,可不仅仅是打断陆成舟两根肋骨那么简单。
他是想杀了陆成舟的。
不过慕云卿醒了过来,将人拦住了。
这是第一次,慕云卿不让他动他吃醋的对象,他却没有生气,乖乖地听了她的话。
“是不是我碰到你的脚不舒服了才醒的?好些了吗?可还觉得哪里难受?冷不冷?要不要吃东西?”容锦问题不断,竟变成了素日他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聒噪的人。
慕云卿没什么力气讲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恐容锦再去找陆成舟的麻烦,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仍是烫的。
肌肤摩擦过被子,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裳都不见了。
嗅着床榻间淡淡的酒香味,她便恍然定是容锦拿酒帮她擦过身子了。
“容锦……”
“嗯?”他抬眸看她,眼底似落了星河。
慕云卿却只是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可他却像洞察到了她的心思似的,忽然用被子裹住她,将她整个人抱起放到自己怀里。
她一怔,因病被水光侵染的眸子有一丝惊讶。
容锦收紧手臂,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才问她:“看卿卿的神色,难道不是想让我抱?”
慕云卿脸皮薄,本能地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变了样子:“……想让你抱的,只是……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不舒服的时候,就想要卿卿抱抱我。”
他说得理直气壮,让慕云卿忍俊不禁。
可笑过之后,嘴角慢慢展平,一抹苦涩悄悄攀上了她的眸子,一滴晶莹晕出眼眶。
感觉到颈间传来一阵潮润的湿意,容锦眉心一沉,抚着她头发的头略微一顿,而后才继续。
“卿卿心里有事,宁愿自己忍着也不愿说与我听?”
“……不是的。”慕云卿的声音糯糯的,鼻音很重,明显是哭了:“我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娘亲归来,她原本万分庆幸,可结果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阴谋,这份失落她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而且,不仅仅是失落。
“容锦,我……我想爹娘了……”那是她苦苦压抑两世,深埋于心底的思念和牵挂。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旁人在她这个年纪,多是欢天喜地、无忧无虑地幻想着自己的婚事,身后自有爹娘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可早在三年前,她就丢弃了对他人的依赖,成为了如今独当一面的样子。
若非这次生病,怕是她在容锦面前也不会露出这份脆弱。
她默默落泪,哭得容锦一颗心都隐隐作痛。
他以为自己舍弃性命不要终能为她谋一个安稳的来世,可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她还是那么难过。
慕云卿本就病着,又这样大哭了一场,身体哪里受得住,夜里几次发起高热,反反复复地折腾,直至天明时分才终于睡得安稳。
容锦在她榻前守了一整夜,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虽风华不减,却难掩惫态。
慕云卿这一病整整三日才见好转,容锦也足足在陆宅陪了三日,寸步不离。
第四日晨起时分,一两将熬好的药送进去,低眉敛目道:“启禀主子,小姐病倒之前曾吩咐过奴婢,要将和慕家有关的账本和钥匙都交给夫人,奴婢已照做了。”
“结果。”容锦言简意赅,短短数日,气质已愈见冷肃。
“当日夜间将东西送去,第二日一早她身边的丫鬟便假借出府买药为由去了永定钱庄核实真伪。”说这话的时候,一两恨得咬牙切齿的,心说她家小姐都病成这样了,那个“当娘的”居然还一心惦记着钱!这狐狸尾巴不就露出来了嘛!
好在她家小姐有算计。
一两不会看账本,原本还真以为慕云卿是信了沈琴芳的鬼话,后来听秋桑一说才知道,原来那账本是假的,是慕云卿一早准备好,原本想着糊弄侯府那些人的,没想到居然用在了沈琴芳的身上。
至于永定钱庄那边……幕后掌柜和姜伯一样,也是慕家的人,早就得了慕云卿的吩咐,假的也会说成真的。
回过神来,一两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主子,可要了结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