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丁忧期满,现今带家慈返回临安城,不想这般凑巧,竟在此地偶遇了殿下……”
连日来赶路,慕云卿早已有些熬不住了,这会儿听车外人说话直觉得耳边嗡鸣不断,恐被一两和秋桑她们看出不妥,反为她担忧,她刚想敛眸休息一下,不防却见一两神色激动地一把掀开了帘子,声音都高了几个调门:“主子!”
那厢白苏牵了刚换好的马回来,正好也在那边挑马的时候遇到了南星,两人忙回来禀报两位主子。
那是白苏和一两第一次感觉到,他们家主子在见到他们时,如此开心。
当然真实原因是,看到了他们,就等于他心心念念的人也在这里!
戎锦顾不上理会方才向他请安的那位大臣,径自越过他跑向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原本沉郁的眸子黑亮黑亮的。
再说慕云卿,她在见一两忽然起身去掀车帘时就已经感到奇怪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就听一两脆生生地唤了声“主子”,让她立即就僵在了原地。
主子……戎锦?!
正在迟疑的时候,就见原本半开的车帘被人从外面彻底掀开,戎锦身着一袭墨色的大氅,如玉般的面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当中。
慕云卿整个人都愣住了,连一两和秋桑是几时离开马车的都不知道。
她怔怔地望着戎锦,清幽的美眸中华光再现,只是细看才会发现,那是她眼中闪动的泪。
自得知容锦出事后她便干涸的眼泪,而今倏然落下,一滴接着一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裙上,晕出一抹深色。
苍白的唇微微颤动,她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消失不见。
“卿卿!”戎锦一把将人扯进怀里,力气大到不受控制,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卿卿、卿卿、卿卿……”
他每唤一声,便要将她拥紧一分。
感觉到怀中的人瘦了一大圈,本就纤细的身姿如今愈发消瘦,戎锦浓黑的眉紧紧皱起,眼底涌现出一抹恼怒。
气擅自做主的北帝,更气没能第一时间联系到她的自己。
“卿卿,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才害你如此忧心难过。”
“卿卿打我出气好不好?”
慕云卿乖乖任他抱着,纤长如蝶翼般的睫毛慢慢地忽闪了一下,青葱般的手抬起想要回抱住他,但却犹豫着,迟迟没有落下。
她在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像之前她每一次梦到他一样,梦中有多甜蜜缱绻,梦醒后的现实就有多苦涩残酷。
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死亡才是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情,因为它能让一个人很轻易地忘掉另一个人,天人永隔,再难相守。
可后来她却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明白,原来有时活着比死亡还要煎熬。
因为遗忘是死去的人的权利,而留下的人有的只是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戎锦……”唇瓣轻启,慕云卿喃喃唤他的名字,声音轻到仿佛要被寒风吹散。
可仅此一句后,她便没了声音。
戎锦觉得奇怪:“卿卿?”
他微微退开身子想看看她怎么了,却见她不知几时双眸紧闭,竟昏睡了过去,饶是如此,手还紧紧攥着他的一截衣角,怕他像在梦里时那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似的。
慕云卿说晕就晕,她自己毫无所觉,却吓坏了戎锦。
他忙拉起她的手腕帮她搭了个脉,心下愈发懊恼自责,连带地,对北帝的怨怪也就越深。
自戎锦出事至今,慕云卿经历了无数次的大起大落,身体健壮的都未必经得起这么折腾,更何况她身子本来就弱。
今日这么一出更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晕倒原也不奇怪。
可即便明白这些,眼瞧着她瘦得如纸片人一般,下颚都尖尖的,戎锦怎能不心疼!
拿过斗篷将人裹好抱在怀里,戎锦抱着慕云卿下车,准备在驿站修整两日,等她醒来后再动身回王府,左右他们已经相聚了,不必再急着赶路。
戎锦让白苏先行一步回王府将一切安排妥当,以便他们回去后,慕云卿立刻就能好生休养。
一路将人抱进屋,戎锦动作轻柔地将慕云卿放在榻上,又拉过被子仔细帮她盖好,这才语气沉沉地对一两和青黛她们说:“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卿卿的……”
一听这话,一两和青黛“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是奴婢等没有照顾好王妃,请主子降罪。”
见状,秋桑也一起跪下请罪:“王爷要怪就怪奴婢吧,奴婢是自幼服侍王妃,却没能宽慰她一二,自得知您出事后,一两和青黛事事留意,不可谓不尽心,倒是奴婢,没能帮上什么忙,是奴婢无能。”
秋桑是慕云卿的人,戎锦自然是不会动的。
不过若是换了从前,他绝饶不了一两和青黛,可是如今,不知他是没那个心思迁怒旁人,还是心里的自责多过了愤怒,竟说了句:“下去吧。”
他这话有多让人意外呢,就是一贯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两居然没有立刻从命,而是转头和青黛对视了一眼,险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倒是秋桑反应最快,扯了扯她们的袖管,提醒她们快点离开。
三个人才一离开屋子,一两“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抱着青黛的脖子嚎个不停:“主子居然真的没死!太好了青黛姐姐!”
别看一两平时怕戎锦怕得跟什么似的,但戎锦吓人归吓人,也不失为一个好主子,虽然脾气不好、手段也残忍些,但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了的,那就是他十分大方,只要将任务办好了,银子随便花。
之前在大梁时,梁帝时不时会赏赐一些金银珠宝之类的,除了要送给慕云卿的他先挑走,其余剩下的他都随一两青黛她们挑选佩戴,并不以主仆之别拘着她们。
再一则,戎锦为人十分护短。
别看他自己平时动不动就对一两他们喊打喊杀,时不时让他们去玄影阁领罚,可别人要是敢动他们一下,那是万万不能的。
是以之前以为他真的死了的时候,可把一两伤心坏了,但又不敢在慕云卿面前表现出来,怕招她更加想不开,只能背地里自己偷偷地淌眼抹泪。
如今戎锦还活着,一两也不用怕慕云卿难过了,便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青黛瞧她哭得那个不大聪明的样子,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蹭了自己一身,挣扎着想把她推开:“上一边嚎去!”
青黛看似嫌弃,实则却也红了眼眶,只是她性格不似一两那样外放活泼,做不来这丢人的模样。
“呜……青黛姐姐……”
“你快点给我撒手,听见没有!你那大鼻涕都过河了,给我起开!”青黛背过手去绕到背后,想用力掰开一两的小爪子。
担心一会儿青黛耐心用尽,自己会挨揍,一两忙松了手,转而扑进了秋桑怀里:“呜呜……秋桑姐姐,幸好主子没事。”
“嗯,没事没事,大家都没事,所以你也听话,别哭了,啊。”秋桑不像青黛那样寡言傲娇,她搂着一两轻轻哄了两句,拿帕子帮她把眼泪擦干。
“主子没死,王妃也不会难过了,秋桑姐姐,我好开心。”一两一边说着开心,一边还是忍不住掉眼泪,看得人哭笑不得。
秋桑柔声安慰:“我知道,我都明白,不过你先别哭了,万一吵到王妃休息,只怕王爷他……”
这边秋桑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后脊背一凉,戎锦冷冽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闭嘴!再嚎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话落,一两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连连点头,硬生生憋住了泪意,憋得直打嗝,恐这嗝声也会让自家主子不悦,她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求生欲忽然爆棚。
戎锦进屋之前,还威胁得瞪了一两一眼,警告之意十足。
房门再次闭合,一两这才松开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眼泪忽然止住了,话锋一转,忽然小声嘀咕了句:“哼,坏主子……要不是怕王妃难过,就该让你再晚点见到媳妇,略略略……”
青黛:“……”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因为慕云卿近来身子不好,胃口也欠佳,秋桑恐她吃不惯外面的东西,于是便像驿站那边借用了一下厨房,准备亲手做些吃食给她,一两去给她打下手,期间两人闲聊,秋桑好奇地问:“原来,小王爷在北齐被人称作‘瑾王殿下’啊?”
“嗯,就是瑾瑜的那个瑾,取怀瑾握瑜之意。”一两将她知道的那些,尽数道来:“听说这是先帝爷在世时亲自给主子赐的封号,按理说这封号和名字不该一样,同音不同字一般也不取,不过先帝爷说了,唯有这锦绣的锦和瑾瑜的瑾才配得上主子,所以就定了这两个字。”
“先帝爷?是……王爷的祖父?”
“啊?!”一两神色错愕:“不是啊,是主子的爹。”
“爹?!那当今北帝又是何人?”
“是他兄长啊。”
秋桑歪头,一整个懵掉。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传说中的“北帝”是小王爷的亲爹呢,没想到居然是他的兄弟。
其实别说是秋桑了,就连慕云卿都是这样以为的。
话说到这,一两也才恍然想起,似乎还没跟秋桑说说北齐这边的情况呢,于是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喋喋不休地说:“当今陛下名为戎……”
顿了顿,一两往四下里瞄了瞄,然后才扒着秋桑的耳朵小声告诉她:“他名为戎辞,生母是先帝爷的慧娴贵妃,他登基后尊她为圣母皇太后,也称西太后。”
“他与小王爷不是同胞兄弟吗?”
“不是啊,主子是由中宫皇后所出,如今是母后皇太后,也就是东太后。”
懵懵的点了点头,秋桑心道这北齐国中的情况貌似比大梁复杂多了,光是太后就有两个,那兄弟姊妹手拉手还不得绕这临安城好几圈啊。
谁知,一两听到她这样说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乐得前仰后合的,说:“秋桑姐姐你想什么呢,先帝爷可不是那等好色之徒,听说他在位时后宫就这么一妻一妾,膝下就这么两个儿子,再没旁人了。”
“就、就俩?!”
“啊。”
一两心说“俩”还不够吗?他们家主子一个顶十个啊。
再说了,就她家主子那倔脾气一个都够难招架的,再多几个别说把先帝爷气死了,怕就是两宫太后也难幸免。
两人一边聊一边忙,等将饭做完了,药也熬好了,端去给慕云卿的时候,一两特意猫在秋桑后面,唯恐因为方才嚎啕大哭的举动被戎锦责罚。
她们进去的时候,慕云卿还没有醒,戎锦就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陪着。
果然,有戎锦在,有关慕云卿的任何事都不假他人之手,她们俩进去刚把托盘放下就被赶了出去。
戎锦将内力给慕云卿渡了一些,见她气色稍稍好转,一直皱紧的眉头这才隐隐舒展。
其实慕云卿的情况真要说是多严重的疑难杂症倒并不是,她只是单纯的因为急火攻心伤了身子,安心养些日子便会好了。
温软的指腹轻轻抵在了慕云卿微蹙的眉心,她即便睡着也明显睡得不安稳,不知是怎样的梦境困住了她,神色愈发不安。
见状,戎锦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覆在她的颊边,柔声唤她:“卿卿?卿卿?”
“戎锦……戎锦……”慕云卿梦中呓语唤着他的名字,不知梦到了什么,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戎锦!不要!”
她猛地睁开眼睛,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似乎想要拼尽全力抓住什么。
“卿卿?是不是做噩梦了?”戎锦抬手将她拥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发:“卿卿不怕,我在呢。”
“戎锦……”
“嗯?”
“你不要死,我不让你死。”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间,一片潮润。
戎锦原以为是皇兄安排假死的事吓到了她,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正欲安慰,却听她带着哭音喃喃道:“我宁愿不要重来一世的机会,也不要你承受那些,戎锦,我不要你的心,我要你好好留着,好好活着。”
她哭得哀伤而又无助,似乎想将所有深埋的心事都化作眼泪哭给他听。
而戎锦听了,却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