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村最终也不敢下决心去见石原,但是在西园寺公望的宅邸前已经停了一辆汽车。西园寺亲自迎接出来,让刚从车里出来的平丰盛有些讶异。
面对日本仅存的元老,平丰盛立刻上前鞠躬行礼,西园寺则点头回礼,随即说道:“平公,请进。”
平丰盛连忙说道:“阁下取笑了。”心中则更是谨慎起来。
两人进了客厅,西园寺就问起平丰盛这一支属于平氏的哪一脉。
平氏是恒武天皇的后裔,在日本这个‘王侯将相,就是有种’的国家,的确比平民更具备身份。不过平氏也就是在700年前生猛过一段时间。在源平之战失败后,平氏中中混出点名堂的,都会在姓氏中加一个字,如‘平井’,‘大平’之类的姓氏也是源自平氏。
反倒是还继续姓平的,基本都是空顶着一个姓氏,在下头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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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寺详细调查过平丰盛的出身,平丰盛自己也没有隐瞒或者编造祖上的消息,坦然介绍了自家的情况。平丰盛的祖父平一郎是下级武士,娶了藩士的女儿。在幕末乱世中,父亲平进次娶了胜海舟的侄孙女,使得平丰盛家总算是与最新的文化接上了线。
平丰盛在相当良好的家庭文化环境下成长,学业优秀,一路顺畅于东京帝国大学后到英国留学,获得剑桥法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回到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院教书。
简单的交谈完,西园寺并没有用‘平公’的称呼,而是严肃的说道:“平君,三年前,高桥阁下推荐平阁下出任藏相一职,平君若没有拒绝,皇国当下应大大不同。”
平丰盛听了这话,已经猜到了西园寺公望的想法。当下日本经济的衰退形势已经无可逆转。中英关系转为合作后,日本失去了靠自己扭转局面的所有可能,再无从外界获得更多资源的可能。既然只剩下从日本内部解决问题的方法,西园寺希望平丰盛能够出来带领革新。
果然,西园寺继续说道:“平君,你乃是日本最优秀的学者。上至天皇,下至百姓五一不知。当此众望所归之时,何不指点一二?”
西园寺的暗示非常清晰,但是平丰盛毫不为所动,“阁下,在下已经将办法写出来。阁下为何还要如此一问?”
西园寺也不为所动,“我已经看过《日本未来改造大纲》,那只是做法。但为什么这么做,平君却没说清楚。”
“西园寺阁下可否读过地缘政治学?”
“读过,却没读懂。”西园寺也不隐瞒。地缘政治学的基本原理并不复杂,核心就是人类行动必然受到自然环境以及周边人类活动的影响。而且这些影响是双向,而不是单向。
对于西园寺来说,这些道理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基本理念。所以西园寺发现,自己可以用地缘政治学解释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是利用地缘政治学推演出他想要的结果却是力有未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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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的平丰盛可是与何锐合着《地缘政治学初解》的人,被认为是日本第一地缘政治学大师。至于何锐的能耐,不必多说。西园寺继续说道:“还请平君为在下解惑。”
平丰盛也不推辞,便解释道:“日本赢得日清战争与日俄战争,又加入了协约国一方,数十年来国力日盛。这三场战争各不相同。日清战争,日本赢得的是发展的空窗期,并且通过马关条约获得了赔款,朝鲜,台湾。发展空窗期,指的是日本完全没有外部军事威胁,可以全力发展国内经济。当时军费不重,所以日本经济发展的极快。
朝鲜是日本的商品倾销地,当时的日本工业品与欧洲相比,质次价高。但有了倾销地,也都买的出去。台湾保证了日本与东南亚的海上通道,日本经济得以发展。
所谓的皇国不成为的国策,被认为是通过军事胜利赢得经济利益,就是在此时得到了全面承认。”
西园寺微微点头。当年他追随着导师伊藤博文完成这件大事。回想起当时日本的高速发展,西园寺心中一阵感慨。
平丰盛继续说道:“日俄战争,是保卫日本国家安全的战争。沙俄对领土贪得无厌,肆意扩张。日本击败沙俄,不仅得到了列强尊敬,更得到了之后10年的安全环境。
但日本国内却不懂此战的目的,依旧因循守旧,认为此是扩张的良机。所以沙俄在华的殖民地后,并且加强对华侵害。使得缓和中日关系的机会全然落空!
伊藤公虽然远见卓识,想竭力扭转此局面。他前往中国,想结交中国仁人志士,甚至想全力说服满清皇帝,请伊藤公前往满清为首相。但时也命也,伊藤公遇刺身亡。战略时机彻底失去。”
西园寺公望的廉价抽搐了两下。他的导师伊藤博文被朝鲜人在东北刺杀,当时伊藤博文的确正在如平丰盛所说的那样正在竭尽全力缓和中日关系。即便以伊藤博文的声望地位,依旧举步维艰。而伊藤博文一死,中日关系随即每况愈下。任何想改善中日关系的日本政治人物都遭受到日本国内的巨大压力,所有努力尽皆落空。
但回想过去毫无用处,西园寺把自己的思路拉回到现实来,问道:“平君,你认为日本当时的战略判断错了?”
平丰盛毫不客气的评价道:“日本当时并不理解自己到底打了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即便有几个人明白,面对日本朝野上下的压力也做不了什么。本该是一场辉煌的正义战争,硬生生变成了争夺殖民地利益的狗咬狗之战,真是令人可笑!本该让日本成为亚洲领袖的一战,就因为那点蝇头小利变得不伦不类。”
西园寺公望没办法反对平丰盛的话,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欧洲大战呢?又是什么性质的战争?”
“欧洲大战,是日本向世界倾销商品的一战。日本国内鼠目寸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要向世界倾销商品,自然需要大量廉价原材料。所以打下青岛后,日本该将胶州全部归还中国,以换取中日友好。并且通过对华各种援助与合作,共同开发资源,更大量的向世界倾销商品。结果日本强占胶州,把中国当成殖民地看待。不仅再次浪费了大好机会,更激化了中日矛盾。54运动后,中国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抵制日货的风潮此起彼伏。今日中日贸易中断,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因果。”
西园寺没沉默了。平丰盛的话很尖锐,甚至有些刻薄。但平丰盛说的没错。日本国内也不是没有政治家看到这点,但是那些人势单力孤,完全阻止不了日本国内的贪婪。而且那个时候何锐已经归国,并且夺取了东北。有了何锐的存在,日本的未来已经无可改变。
平丰盛倒也知道西园寺还算是政治家,虽然比伊藤博文弱了很多,却比现在当政的那批人强一些。便继续说道:“《日本未来改造大纲》的核心,是日本以国内经济为主,出口为辅的经济思路。日本国内资源匮乏,若是想不断发展,就必须确保国内的原材料供应。这部分供应的来源需要有大国合作。日本若是还坚持之前的思路,就一定走不通这条路。西园寺阁下,您认为日本会接受这样的道路么?”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西园寺很清楚,‘这不可能!’
但西园寺心中却生出些不服气来。年轻小子们当然可以肆意批判先人所为,但不等于年轻小子们就能做得更好。西园寺不回答平丰盛的问题,反问道:“平君,你说的这些,想来何君已经非常清楚。但何君现在的所作所为,与日本又有何分别?”
西园寺以为平丰盛会思考一阵后才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会感到不快,立刻反驳些什么。没想到平丰盛神色中竟然有些昂扬起来,情绪饱满的答道:“何君索要建立的是世界新秩序!阁下若没有世界秩序的眼光,自然会看起来莫名其妙。”
……西园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平丰盛或许是疯了吧,一开口就说‘世界秩序’。但转念一想,平丰盛是何锐十几年的学术伙伴,想来听何锐说了些什么。那么疯的就不仅仅是平丰盛,何锐也大概陷入了某种疯狂之中。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西园寺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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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全球工业化的新秩序。”平丰盛回答的极为干脆利落。
西园寺最初没能理解这个词,等努力去理解了这个词之后,竟然不禁打了个寒颤。
工业化是现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日本工业化水平比中国高,所以打赢了日清战争,击败了满清这个庞然大物。
所以工业化无疑是各列强的专属。列强希望工业国越少越好,这样才能以少数人统治整个世界。何锐竟然反其道而行之,试图让全世界都工业化……何锐是真的疯了!
平丰盛也觉得自己讲的太多,西园寺应该接受不了。倒不是平丰盛看不起人,日本这个国家好歹是中华文明圈内的3000年古国,还不至于无人能理解世界秩序。但是有资格参与构建世界秩序的国家需要广袤的领土,众多的人口,以及高度的文明程度。日本即便有不少人能理解,也不等于日本有这个资格成为这个领域的棋手。
西园寺这样的人能不能理解,其实意义不大。更何况西园寺本人能否真正理解,还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平丰盛看西园寺沉默不远,便说出了早就想说的拒绝,“阁下,日本当下的问题在于国内政体依旧是一个延续自幕府的制度,这样的制度下不可能出现真正的合理决策制度。在下人轻言微,无力对日本进行如此巨大的改革。没办法为日过效力。”
听到平丰盛的拒绝,西园寺并没有感到意外。以平丰盛对日清战争、日俄战争、欧洲大战的分析,其格局之高,已经属于能够给日本开百年未来的级别。而西园寺以及他周围那些人所需要的一个能够立刻解决日本眼下问题的人,平丰盛所拥有的格局不仅不是日本现在所需要的,甚至对当下的日本有害。
又沉默片刻,西园寺放下了其他想法,诚恳的问道:“平君,何君的规划说服了你么?”
平丰盛果断答道:“何君从来不爱说服人,他那样的豪杰怎么可能不知道人们所图的大多不是艰苦的道路,而是美味的果实。是我认同了何君的看法。”
西园寺觉得自己老了,但是此时的他又非常能理解平丰盛的情绪。西园寺并非没有年轻过,年轻的时候追随在倒是伊藤博文身边的时候,西园寺也觉得世界上再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大家一起努力,就会有希望。在那样奋发图强的年轻时代,有过欢乐,有过悲伤,有过遗憾,有过痛苦。
但那些鲜活的情绪依旧在这已经衰老的身体中留下记忆,当深埋在心中的感受与平丰盛的情绪有所共鸣的时候,西园寺都感觉自己好像重新年轻了。
带着怀念,西园寺排除了其他想法,认真的问道:“何君为何会认为整个世界都可以工业化?”
平丰盛想起《共产党宣言》中的一句话,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平丰盛自己对共产主义是抱着某种怀疑的,但是何锐却是个共产主义者。而共产党人那种敢言的气魄,则令平丰盛深受感动。
当相信知识必然战胜愚昧的时候,这种发自内心的勇气是那样的令人振奋,即便是面对有可能一句话就能置自己于死地的西园寺公望,平丰盛也没有畏惧。他解释道:“土地的产出有限,财富也有限。只有工业化才能把生产力推进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且通过不断发展生产力,创造出无穷无尽的财富。人类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本能是一样的,所以全球都有工业化的需求。”
西园寺认同这样的需求,但是身为政治家,西园寺早就不是理想主义者了,他问道:“那么何君不认为自己会养虎为患么?”
“掠夺看似是最快积累财富的方式。但是这种做法会导致一个很可笑的局面,即便是美国把奴隶制搞到那样的程度,美国最终为何还要解放奴隶呢?”平丰盛反问。
西园寺一愣,他觉得平丰盛定然不会说出‘这是道德’的幼稚解释。如果不考虑道德问题,那么剩下的解释就不多了。西园寺也不去做出解释,直接问道:“为何?”
“因为奴隶没有消费力。商品如果卖不出去,就只是一种浪费。但是已经将其他地区剥夺的所剩无几,本国的商品卖给谁?而且,就算是同一个国家,权贵们也在剥夺下层的劳动成果。就导致了生产的越多,经济危机就越快。一次经济危机就让经济数年缓不过来,又浪费了发展经济的时间。这就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与全球秩序导致的结果。”
“即便摧毁了权贵,也未必就会让下层生活变好。”西园寺忍不住嘲讽道。西园寺自己也曾经是很激烈的社会民主派,不过残酷的现实让他最终认清了事实。听到那些年轻的理想主义看法,就忍不住小小的嘲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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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丰盛丝毫没有受到打击,“工业化是生产力,生产力高度发展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带来巨大的超额利润。只有掠夺的时候才需要超额利润,如果全球都工业化了,正常的利润率就足以给劳动者们带来足够优渥的生活。经济波动是工业化生产必然产生的结果,这个与共产主义或者别的主义无关。但是在公平与效率之间寻求当下的最优解,公平缺乏就向公平倾斜,效率缺乏就向效率倾斜。如果需要冒投资风向的时候,就给与风险投资更高的回报率,让整个社会,乃至于整个世界这样波动着向前,就是现阶段我们必须走过的道路。”
“现阶段?”西园寺抓住了重点。
“未来会如何,我们都不知道。先建立起一个公平的国际秩序,让整个世界都进入工业化,就是现阶段的目标。如果达不成这样的目标,战争与经济危机就会不断降临。就如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替一样,一次大的危急,就把之前积累的财富与知识给毁灭了。欧洲大战就是一次预演,这样的大战不会只发生一次。而是会一次次的发生。”
西园寺并非不懂这些,可他觉得平丰盛以及何锐这样的年轻人未免太傲慢了,竟然真的认为自己能够解决这样的问题。但转念一想,西园寺又觉得能够理解。如果何锐连这些都没考虑过,他想要建设‘世界新秩序’的说法就是在骗人。
此时西园寺只觉得精疲力竭,思路跟着年轻人走,让西园寺消耗了大量体力。西园寺决定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何君怎看待东亚?”
平丰盛立刻答道:“东亚经济必须一体化。”
“只是经济么?”西园寺依旧抓住了要点。
“如果没有经济一体化,就不可能有政治上的进一步合作。”
“……也就是说……”西园寺斟酌着想找出最合适的词。
平丰盛直接答道:“如果连日本经济都没有光明的未来,何君一定没有能力构建一个有着光明未来的世界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