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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昆德端着麈尾拂尘,悠悠地看着青唯。

片刻,他一笑:“谁知道呢。”

他折回身,继续带路,语气不疾不徐:“五年前,他在洗襟台下受了伤,抬回宫里医治,太后怜他,把他当亲外甥疼,这没什么。但是,江家祖上说到底,耕读出身罢了,江逐年眼下也就是个六品编撰,这个江辞舟,没有功名在身,凭着祖上恩荫,照规矩最多给个闲差,但你看看他眼下在什么位置?玄鹰司都虞侯。”

曹昆德冷笑一声:“玄鹰司是个什么衙门?那可是天子近臣!纵使没落了,衰败了,想要起势,只要官家看重,花个几年也就起来了。这个江家小爷,即便得了太后偏爱官家恩宠,坐到这个位子上,到底是不能服众的,原以为官家还要提一个都指挥使过去压着他,可这么久了,官家一点动静也没有,就任他做了玄鹰司的大当家。所以宫中就有人猜,这个江小爷,究竟是不是从前那个江小爷?你想想,五年前,他都还没及冠,半大小子一个,五年时间,想要在那张面具下换个人,并不难。”

青唯听曹昆德说完,思忖一番,道:“我嫁过去这几日,他每日都吃酒吃得烂醉如泥,昨日还没忍住去了何鸿云庄子,好像瞧上了一个花魁,似乎与传闻中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官家把他指去玄鹰司,也许只是怜他曾经在洗襟台下受伤?”

她说着,紧接着道:“不过义父提点的,青唯都记下了。我近日会仔细盯着他,一旦他有异样,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义父。”

曹昆德是入内省的都知,跟着皇帝的时候多一些,今日临时调换到西坤宫来当值,为防旁人起疑,路上不宜于青唯交涉太多。

少时,西坤宫到了,曹昆德笑得和气,细沉着嗓子喊:“江家少夫人到了。”

江辞舟正等在苑中栈桥上,一听这话,大步过来,很自然地牵过青唯的手,把她带至太后跟前行礼拜见。

太后今日又在观鲤亭中喂鱼,身边依旧跟着何鸿云,受了青唯的礼,她笑盈盈的,“子陵说你这两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家歇着,你可好些了么?”

青唯受宠若惊,福了福身:“回太后的话,妾身没有不适,只是昨夜受了点凉风,眼下已没好多了,多谢太后挂怀。”

昨夜江辞舟吃酒夜归,太后哪有不知道的,青唯这话说出口,多少有点委屈意味,太后心里头明镜似的,转头就责备江辞舟,“你也是,都成了家的人,做事也该顾念着你娘子。”

江辞舟合袖道:“太后垂训,子陵记得了。”

青唯也不知道太后把自己叫进宫做什么,按说昨晚在祝宁庄遭劫是江辞舟一个人的事,太后要关怀,也关怀不到她身上,总不至于要叮嘱她管束江辞舟吧?瞧太后也没这个意思。

青唯得了赐座,在亭中听太后与何鸿云江辞舟说往日闲事,一边在心中暗自琢磨。

他们今日叙话竟叙得久,一直到月上梢头了,才见一名小黄门过来,唤了声:“太后。”

小黄门道:“禀太后,官家称今日要歇在文德殿中。”

文德殿是当朝嘉宁帝的御书房。

太后问:“他可说了原因?”

“官家只称是奏疏太多,要夤夜批复。”

太后道:“知道了,你去吧。”随后悠悠叹了一声。

太后这反应青唯看不明了,何鸿云江辞舟这样常来往宫中的倒是清楚。

今日是九月初一,按例每逢初一十五,皇帝都该去皇后的元德殿歇息。当今嘉宁帝与章皇后乃青梅竹马,长大后成了亲,照理应该姻缘和美,却不知怎么,渐渐疏离成了这样,太后明着暗着撮合了好几回,收效甚微。

不过帝后家事,哪容得上外臣插嘴,何鸿云见太后着恼这事,先一步起身请辞,与江辞舟青唯一齐离开了。

走出西坤宫,何鸿云问江辞舟:“对了,上回子陵说打算另设酒宴,要在我这里借几个唱曲的戏子,不知是哪日要借?”

江辞舟想了想,说:“三日后吧,届时我在东来顺订一席。”

何鸿云道:“好,我回头安排。”

他嘴上说外借“戏子”,实际上借的是“妓子”,碍于青唯在一旁,改了称呼。

青唯听得明白,并不吭声。

是夜时分,甬道里吹来一阵寒风,何鸿云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忘了披薄氅,问身旁跟着的扈从刘阊,刘阊道:“出来时就没见四公子手里有氅衣,恐怕是忘在西坤宫了。”

何鸿云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子陵且先行,我还得回去一趟。”

说着,掉头往来路去了。

何鸿云回到了西坤宫,并没有在适才的池苑逗留,而是由一名小黄门引着,入了西坤宫的内殿。

内殿里已焚起小炉子,炉火驱散秋夜的寒意,何鸿云提着袍摆,快步来到翔凤方座榻前,对着太后拜下:“姑母。”

太后手里拿着一副画卷,正在灯下仔细看着,过了会儿,她将画卷搁在一旁,慢条斯理道:“是有点儿像。”

画卷上画着一副秀丽干净的女子容颜,鼻峰高挺,眼梢微翘。

何鸿云道:“这画是依循记忆画出来的,侄儿庄上的嬷嬷说,昨日混入庄里的女贼,要比这画上的还要好看许多。侄儿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求到姑母这里。”

昨天混入庄中的女贼,是跟着莳芳阁的妓子潜进来的,何鸿云让庄上的人核对妓子名录,发现少的正是名字盖了桃花戳的那一个。

这女贼样貌清丽,封翠院几个嬷嬷都对她有印象,是以有了何鸿云手上这副画。

莳芳阁的妓子在护送途中没有出过半点疏漏,也就是说,这女贼只能是从玄鹰司里跟出来的。

如果不是卫玦在铜窖子里关了其他女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昨日玄鹰司府衙,出现过其他女子。

何鸿云随后派人打听,果不其然,今早有人告诉他,江家小爷的新妇昨日曾去玄鹰司送过午膳。

何鸿云想见青唯一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昨天的女贼,可是一来,他的父亲再三提醒过他,不要招惹江府,他担心自己弄错了,反而唐突了江辞舟;二来,江辞舟的这位新妇患有面疾,总是带着帷帽,如果不是上头的人召见,她不会轻易露出真容。

何鸿云只道是这女贼闯了扶夏馆,马虎不得,思来想去,到底是求到了太后这里。

太后道:“你想见的人,哀家把她传来,你也见到了,如何,是她么?”

何鸿云犹豫了半晌,“她那斑纹太扎眼了,侄儿也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恐怕只有庄上的嬷嬷才能辨认,不过,侄儿是觉得像的。”

太后悠悠道:“那你且自去查吧。”

她其实并不喜何鸿云把心思都花在那庄子上,见他把画卷收了,说道:“转眼九月了,官家日前交给你的差事,你办得怎样了?”

“侄儿已联系了几名药商,一个月之内,必能凑齐药材。”

太后听了这话,稍感欣慰,“当年青州瘟疫,你办得很好,这才得了升官,可五年了,你在工部这个位置上,一点长进也没有,眼下官家把同样的差事交给你,这是你的机会,你可莫要让官家失望。”

何鸿云道:“侄儿省得。”

他回来是为了取画,很快辞别了太后,出了西坤宫,再次展开画卷细看,越看越怀疑起青唯。

扈从刘阊在一旁提着灯问:“四公子,回去后要审问那个莳芳阁老鸨吗?”

梅娘是昨日唯一与女贼有接触的人,想要知道女贼的身份,最快的法子就是审问梅娘。

何鸿云听后,却是摇了摇头。

江辞舟把梅娘交给他,言明今冬雪至,要看梅娘的“梅枝舞”,一旦用了刑,把人折腾得残缺不全,哪怕跳了“梅枝舞”,舞也不好看了。

何况梅娘为什么会进铜窖子,何鸿云心里清楚,铜窖子里十八般酷刑,卫玦尚且没能她口中问出薛长兴下落,可见这老鸨是个硬骨头,想要她吐出什么东西,不能用刑,只能施计。

何鸿云一念及此,说道:“江子陵三日后要在东来顺摆席,你们都安排了谁去?”

刘阊道:“那江小爷不是只点了扶冬姑娘一人吗?”

“不。”何鸿云道,“挑几个莳芳阁的妓子,让梅娘带着她们与扶冬一起去。”

如果江辞舟这位新妇当真是闯扶夏馆的女贼,一试不成,她必会再来,有了昨日的经历,她该知道他的祝宁庄不是那么好进的,而今梅娘是她在祝宁庄的唯一线人,如果能见到梅娘,她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引蛇出洞,一试便知。

刘阊也明白过来:“属下知道了,属下会暗中派几个人盯紧梅娘。”

“记得不要给梅娘透露任何风声,只告诉她是带着妓子们陪酒去。”何鸿云叮嘱道,“另外,把这事告诉扶冬,让扶冬也盯着她。”

“扶冬姑娘?”

“她不辞千里来到京城,难道不是为了跟我表忠心?便给她一个机会。”

从西坤宫到西华门的路很长,兼之已至夜时,秋露成霜,宫径很不好走,江辞舟牵着青唯,慢步徐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宫门口,小黄门在前头引路,心道是新婚如蜜,古人诚不我欺,连平日最是浪荡的江小爷都能待发妻这般柔情款款,真是叫人歆羡。

德荣早在宫门口等着了,江辞舟先行上了马车,回过身来伸出手:“娘子。”

青唯点了点头,扶上他的掌心:“多谢官人。”

车帘一落下,两人立时撤开手。

江辞舟靠上车壁闭目养神,他昨晚压根没怎么合眼,今日又被太后传去宫里一通应付,简直精疲力尽。

青唯昨晚亦没怎么睡,但她比江辞舟稍好些,至少适才坐在观鲤亭里神游多时,算是休息了。

青唯神游不是白神游的,她大概已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太后召去宫里了。

八成是何鸿云查莳芳阁妓子时,疑上了她,兼之有人记住了她的样貌,所以传她前去一见。

青唯不知道何鸿云是否已经确定女贼是自己,她眼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她好不容易从梅娘那里拿到折枝居的线索,眼下折枝居人去楼空,她必须想办法再见梅娘一面。

祝宁庄她是暂时不能去了,不过,三日后江辞舟在东来顺摆席,何鸿云称要送妓子来?

青唯四下望去,今天上午她去东来顺买的秋露白还搁在马车上,角落里有个柜阁,里头放着酒具。

青唯唤了声:“官人。”

江辞舟闭着眼,“嗯”一声。

青唯取了秋露白,斟满一杯酒,“上回见官人喜欢这秋露白,我今日专程去买了一壶,官人整日没吃酒,馋酒味了吧?”

说着,把手中酒盏往前递去。

江辞舟睁开眼,盯着青唯,片刻笑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想跟我去东来顺?”

青唯的手顿在半空。

见微知着,心思神通,活该曹昆德疑心他。

适才离开西坤宫,他走得那样慢,不就是为了算何鸿云在太后宫里逗留了多久吗?

太后今日为何召见他们,他恐怕也猜到了。

但酒都递出去了,断不能再撤回来,他看得这样透,她就更不能瞒着他,毕竟东来顺的酒席并不是没有危险的,那个何鸿云指不定怎么算计她呢。

青唯道:“官人每回出去吃酒,必要喝得玉山颓倒,吃酒伤身,有我跟在官人身边,非但能照顾官人,还能帮官人挡酒。”

江辞舟笑着道:“不好吧,酒席上声色歌舞,百花齐放,娘子在身边,我束手束脚的,莫要说摘花,看花的心都不美了。”

青唯立刻道:“官人不必在意我,看上了那支美人花,只管采摘便是,妾身绝不干涉。”

“娘子既这么说了——”江辞舟伸手去接酒,指尖都要触到杯盏了,忽然朝后一探,径自握住青唯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拽来。青唯有求于他,伸手挡慢了一步,江辞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扇子,伸臂环去她身后,扇柄抵在她背心,将她困在自己身前。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盏晃荡的秋露白。

江辞舟注视着青唯,声音很轻:“东来顺的酒席,你倒是敢去?”

“不敢去也得去。”青唯道。

车室里很暗,可他的目光却似灼灼,青唯不能直视,移开眼,“何况昨日官人不是说了吗?以后要去哪儿,想去哪儿,提前跟知会官人一声。我照官人说的做,出了事绝不牵连官人。”

秋露白迷醉的清香在两人之间溢散开。

江辞舟道:“娘子心意已决,看来我是拦不住了。”

“官人若打定主意要拦,便是把酒席撤了,我也没有旁的法子,能去与否全凭官人拿主意,还请官人给个准话。”

“我若把酒席撤了,你待如何?再闯一回虎穴么?”

青唯不吭声。

江辞舟于是笑了笑,伸手扶上她的左臂:“娘子,还疼么?”

青唯知道他是在问她的伤势。

但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交易。

要带她去东来顺的酒席,可以,但他希望她能承认昨日闯祝宁庄的女贼正是她。

青唯心想凭什么?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拆穿她,却妄图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青唯不知道江辞舟对自己究竟了解多少,但他就没有把柄么?

要认一起认,要么就都不认。

夜深了,德荣在外头驱车,听到车室里传出轻飘飘的声音:

“官人在说什么?妾身这几日都老实呆在家中,哪儿都没去,哪来的疼?”

“娘子还想去哪儿?娘子一连折腾数晚,为夫没一日能真正睡好了。”

“这不是官人犹抱琵琶,叫妾身好奇么?再说妾身放过官人,官人放过妾身了么?昨夜官人一宿没合眼,妾身不也一样么?”

“娘子始终若即若离,为夫彻夜难眠,再这么下去,为夫若是熬不住了,与娘子两败俱伤,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德荣脑子“轰”的一声,手一抖,险些把马车赶进沟里。

这、这这这……

不过是晚回家了片刻,何至于要急成这样!

都说新婚夫妻如胶似漆,未曾想公子这样的清风朗月不染风尘之人也不能免俗!

车室里,青唯的手肘抵在江辞舟的肩头,江辞舟的扇柄撑在青唯下颌,两个人都被对方制得动弹不得。

青唯耐心即将告罄:“官人究竟带不带我去?”

江辞舟语气冷清:“带你去有什么好处?”

青唯紧盯着他:“今晚让你睡个好觉。”

江辞舟稍一思索,撤开手:“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