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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原看到这个笑容,心中悚然一惊。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女贼这一笑,与适才小昭王请他上山那个笑容如出一辙。

该不会自己又被这女贼戏弄了!

封原心底疑窦丛生,难道岑雪明的东西就是埋在山上,这女贼适才只是作戏?

封原到底是领兵作战的大将军,青唯知道不能跟他硬拼,趁他分神之际,疾步后撤,“那么将军猜东西在哪里?”

封原提醒自己不要轻易着了这女贼的道,小昭王如此看重这女贼,照道理不会轻易让她离开身边,否则一旦起了兵戈,他怎么保证女贼的安全?唯一值得犯险的理由——这林间真藏了东西。

看这女贼的反应,东西明显不在她身上。

那么会在哪儿呢?

正这时,一名兵卫来报:“将军,不好了,属下一时倏忽,林子里那个监军跑了!”

封原怒从中来,他带了百余人过来,玄鹰卫就罢了,怎么连个引路的监军都擒不住?

正待开口斥责,一个念头蓦地生起。

是了,监军!

适才林中太暗了,他并没有瞧见东西最后被谁收着。平心而论,这姓温的女贼本事再高,不可能敌得过百余兵卒,更不必提跟着她的玄鹰卫,所以他们手上根本不可能有东西,反之,因为带路的监军不是他们的人,相较而言最不起眼,由女贼和玄鹰卫引开大部分兵马,监军趁机离开,这才是上策!

封原一念及此,见那监军不过刚逃出林间,吩咐过来增援的兵卒:“你们困住这女贼!”随后跨上马,带着亲信与余下兵卫全力朝那监军追去。

朝廷的军衙因为类别不同,衙中兵将各有所长,譬如左骁卫擅长缉盗查案,巡检司擅长检视巡逻,而封原所属的镇北军,就是纯粹作战打仗的,以武力见长,照道理由他去追一个矿上的监军,等同于小菜一碟,谁知他疾马追了大半刻,那监军依旧不紧不慢地甩开他一段距离。

封原越追越觉得不对劲,正待勒停马重新布阵,前方的监军似乎意识到他不想追了,也顿住步子,回过身高声道:“封大傻,好久不见啊。”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封原眉头一皱,一阵说不清的来由的怯意令他裹足不前。身后的追兵举着火把围上前来,火把的光蔓延到监军足下,只见此人的身形格外挺拔,生得长眉星眼,眉上还有一道小小的凹痕。

居然是岳鱼七!

岳鱼七笑道:“离上次见面也就十来年吧,怎么,大傻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认得了?”

封原震惊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岳鱼七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消失了吗?不是说他死在跟随先帝回京的路上的了吗?

说起来,封原和岳鱼七一共只见过一回,那一回的记忆却不大愉快。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劼北,沧浪水畔士子投江,尔后将军岳翀请战长渡河外。

岳翀出生草莽,那时不过是一名游骑将军,一名低阶将军请缨,朝廷自然要试过他的本事。隔一日,玄明正华外就设了演武场,由各司将帅上台挑战,岳翀胜了几场,却道:“老夫麾下有一名少年,天生的奇才,一人可敌百人,诸位不如与他试试身手。”

这个人就是岳鱼七。

那年岳鱼七只有十八,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一一上台,居然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封原输得更是狼狈,他的功夫以刚猛着称,岳鱼七却灵巧轻盈,又惯会使些下三滥的招数,最是克他。

也是由此,岳鱼七一战成名,随岳翀前往长渡河。

可惜沙场不比演武场,长渡河一战惨烈,三万将士丧生在了劼北的风沙里,包括将军岳翀。唯一的神话,就是那个少年在乱军丛中只身杀出一条血路,将义父的尸身背了出来,乃至于后来长渡河的幸存将士,多半都是当时跟着岳鱼七的。

封原听说岳鱼七出生在陵川山野之中,无父无母,幼时靠挖草根啃树皮过活,后来被岳翀捡回去,认作义子,因彼时正值七月,又见他喜欢吃鱼,任他跟着自己姓了岳,起名鱼七。

长渡河一役过后,少年英才染血归来,满朝震动,新继位的昭化帝授他功勋,令他成为了当时朝廷最年轻的将军,然而半年后,他却辞了官,说自己一介草莽当不起大任,回到辰阳山中,带着小外甥女过起了隐居山野的逍遥日子。直到五年前洗襟台塌,他忽然现身陵川,被朝廷官兵所擒。

封原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温氏女盗了他的案宗后,那案宗会莫名回到他的帐中。

难怪今夜这般惊险,小昭王却放心让温氏女一人应付这许多官兵。

有岳鱼七盯着,小昭王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这一刻,今夜的所有遭遇重新在心中掠过——

山脚下,谢容与带着玄鹰卫让开一条道来,“怎么不肯?我肯啊,将军请吧。”

峡谷林间,温小野手持重剑接住他的一式,“可是东西不在我这啊。”

还有刚才,岳鱼七立在火光中,“封大傻,好久不见啊。”

是啊,他真是太傻了。

炸山引发山体崩塌,经年过去,树生石移,流放犯不确定岑雪明的东西埋在了哪儿,难道监军就能确定?

如果监军真知道具体地点,他们早把东西挖出来了,岂能等到今日?玄鹰司又何必分成数支卫队在山中搜寻?

事实上,玄鹰司也不知道岑雪明的东西究竟埋在了何处,他们忌惮封原的人多,担心他先一步找到罪证,所以使了一招惑敌之计。

封原到了此刻终于反应过来。

谢容与、岳鱼七、温小野身上都没有东西,他们三人今夜的种种行为,就是为了拖住他,分化他的兵力。而他居然就这么上了他们的当,留下百余人在山上与谢容与周旋,又带了百余人来追温小野与岳鱼七,纵是他留了一部分兵力认真搜找罪证,玄鹰司查证的人数多过他,兵中还有卫玦、章禄之这样的良将,这一点太不利了!

封原思及此,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回去搜证,立刻萌生退意。

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正要后撤,岳鱼七先一步反应过来,纵身腾跃而起,袖中一道细芒挥出,直击封原的背心,封原不得已,举刀回身要挡,岳鱼七却收了细剑,趁着这个当口掠至他马前,将他拦下,“当年比武不够尽兴,好不容易碰见,大傻留下陪我玩玩?”

转眼子时已过,两山交汇的丘陵地带,火光比先前更亮了一些,卫玦从数道深坑便走过,坑边搜寻的玄鹰卫见了他立刻禀道:“掌使,西北第五区域尚未发现异样。”

“正西第六区尚未发现异样。”

“中间第二区没有发现异样。”

……

两个时辰前,卫玦把这一带按照东南西北分成了三十六个区域,让玄鹰卫五人一组分批寻找岑雪明埋藏的罪证。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玄鹰卫却搜寻无果。卫玦知道搜证不易,他应该耐心一些,只是,虞侯那里还好说,岳前辈与少夫人功夫再厉害,体力却是有限的,不可能拖住封原太久,封原的兵马最终会找过来的。

卫玦正在想辙,一名玄鹰卫忽地疾步过来,低声与他耳语几句。卫玦神色一变,带着玄鹰卫避开封原的人,“拿出来给我看看。”

玄鹰卫从袖中取出一物,“掌使,属下适才在坑中找到的就是这个。”

此物是一块残缺的玉牌,上头刻有纹路,卫玦接过来,照着火光一看,像是一个官员的牌符。

朝中只有有品阶的官员才有牌符,是故矿监军中,除了都监,其余人都不可能有此物。

既是在坑中找到的,难道说,这就是岑雪明留下的证据?

可是一个残缺的官员牌符能证明什么?

卫玦问:“坑中还有别的东西吗?”

玄鹰卫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发现。”

卫玦想了想,吩咐道:“继续往下挖,切记不要惊动封原的人。”随后将牌符往手中一握,快步寻谢容与去了。

谢容与借着火色,把牌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因为玉石残缺,牌符究竟是谁的已不可考,看底部纹路,应该属于一个六品及以下的官员。

只是,岑雪明乃东安通判,官居六品;矿上的都监,官居从七品;还有刘掌事,官居九品。

这个莫名出现在深坑中的牌符,究竟会是谁的呢?

谢容与知道到了眼下这个关头,绝不能错过任何一丝线索,“刘掌事跟陶吏呢?”

“回虞侯,他二人在山上,属下这就把他们带过来。”

谢容与道:“太慢了,我去见他们。”

因为要避开封原的人马,刘掌事和陶吏眼下正在山腰的一个矮棚内,由几名玄鹰卫守着。

谢容与到了以后,没有立刻提找到了牌符,只淡淡问:“刘掌事的官牌带在身边吗?”

“带着带着。”刘掌事应道,随即从腰间摘下玉牌,呈给谢容与过目。

谢容与随后问,“矿上的都监可曾遗失过牌符?”

刘掌事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摇头道:“殿下,牌符乃官员身份的象征,出入辖地都要以它为凭,等闲是不敢遗失的。”

谢容与颔首,一旁的祁铭随即将手掌摊开,“那么敢问刘掌事,这枚牌符是谁的?”

祁铭帐中的牌符残缺不全,上头还沾了些许泥沙,一看就是刚从坑里挖出来的,刘掌事见了这牌符,脸色倏地煞白,连声音也发起颤来,“回殿下,下、下官不知……”

如果说谢容与原本还没参破这牌符的古怪,见了刘掌事这反应,心中一下生出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正如适才所问,这枚牌符既不是都监的,也不是刘掌事的。

那么依照道理,它只能是岑雪明的。

可是岑雪明到矿上来,就是为了躲避曲不惟的追杀,他根本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把这枚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牌符带在身边,他不怕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吗?再者,到了嘉宁元年,嘉宁帝大赦天下,岑雪明起了离开矿山的侥幸心理,但是他的做法是,以炸山换取一次给石良写信的机会,让石良进山以证自己的身份,如果他身上带着牌符,把牌符给矿监军一看不就成了,何必冒性命的风险?

由此可见,这枚牌符最不可能是岑雪明的。

如果牌符既不属于岑雪明,也不属于都监和刘掌事,那么它还可能是谁的呢?

在这些年当中,还有哪位官员到过矿上,并且将自己的牌符遗失在了这山野深坑中呢?

谢容与想起一个人,石良。

心中寒意遍生,今天他审问刘掌事时,这位掌事分明说,石良虽然来给岑雪明收尸,但他没进到矿山,人就失足摔落山崖而死了。

如果石良没进过矿山,这枚牌符作何解释?!

谢容与紧盯着刘掌事:“说,石良究竟是这么死的?”

刘掌事听他语气森寒,一时间吓得面如土色,竟是扑通跪倒在地,嘴上喋喋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谢容与道:“石良并不是死在山崖下是不是?他是死在了这里!”

小昭王虽生得一副清冷模样,从来都是好脾气,眼下非是他轻易动怒,而是他们在山上搜寻的每一刻,都是小野和岳前辈拿性命拖住封原争取来的。

可是刘掌事居然在这么关键的地方对他们说了谎!

谢容与寒声道:“不说是吗?来人,山上这么多坑,找个坑把他们扔进去,就地埋了!”

玄鹰卫即刻应是,上前便要把刘掌事和陶吏拖走。

刘掌事的声音颤得已带了哭腔,连声喊着“殿下饶命”,带着陶吏连滚带爬地爬回来,伏在地上道:“殿、殿下,小的不是故意要瞒着殿下的,那石良当年来给蒙四收尸,确实进山了,只是……他听闻蒙四已死,尸身已被焚毁,并不离开,而是成日在被砂石掩埋的沙丘上搜找……小的和都监初时并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后来……后来我们猜,他是不是猜到了炸山的事,怀疑蒙四不是熬不过去冬天死的,而是被埋在了山石之下。我们怕极了,炸山的事情传出去,矿上的所有人都要被问罪。我们……我们真是没有法子了,本来都想和石良摊牌了,没想到,这石典薄忽然死在了矿上。”

刘掌事说到这里,生怕谢容与不信,说道:“下官敢以性命起誓,若有一句虚言,任凭天打雷劈。真的,石典薄在矿上找了数日后,到了后来,整个人也不知怎么,神思恍惚了起来,殿下知道的,当时这边的矿山刚崩塌过,山体不稳,之后有一日,石典薄在山上找着找着,忽然一脚踩空,从山上滚了下来,摔死了……”

谢容与听完刘掌事的话,闭目深思。

先不论石良究竟是自行摔死的,还是被人为害死的,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他进过矿山。

当年岑雪明在炸山前,明明可以把罪证留在原处,可是他却选择将罪证转移埋在矿山附近,这是为何?

不难解释,岑雪明既然算到过自己也许会死,他一定会设法把罪证交到来为他收尸的石良手上。矿山这么大,如果岑雪明只是把罪证草草埋在一个地方,石良如何去找,所以他在进山前,就一定和石良约定过会把证据藏在哪里,一旦他身死,石良就会去他们约定好的地方取证。

是故石良进山后,虽然听说岑雪明已经死了,但是还是按照他们的约定,在矿山上搜寻,就是为了找到岑雪明留下的罪证。

那么石良究竟找到了吗?

玄鹰卫几乎要把埋证的这一带翻了个底掉儿,除了石良的牌符,什么都没发现,说明石良很可能已经取走了罪证。

但是那些罪证是关于洗襟台的罪证,是关乎买卖名额的龌龊,士子登台的真相,牵涉到当朝诸多大员,甚至包括当今皇后的父亲。

岑雪明在躲来矿山前,也许跟石良提过自己被追人追杀,提过自己必须隐姓埋名,但他绝不可能把洗襟台的秘密告诉他,因为这些秘密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难以接受的,他甚至会让一个人退却,害怕,甚至恐惧。试问石良在知道岑雪明做的这些事后,还会一心一意地帮助他吗?

所以三年前,当石良在矿上发现这些罪证后,他一定是震惊的,慌张无措的,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些罪证也许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这也解释了为何刘掌事说石良后来精神恍惚。

石良最后死在了矿上,说明他没有把这些罪证带出山。

而作为一个人,但凡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的心中纵然害怕,面对这样的内幕,他绝不可能想着销毁罪证,他一定是希望有朝一日这些罪证能被人发现,所有的罪孽能昭于青天之下,即便揭发的那个人不是他,所以他的做法,应该是把那些罪证转移去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暂时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这矿上,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谢容与沉声道:“拿地图来。”

他眼下的所有时间都是小野和岳鱼七为他争取的,每拖一刻,他们都会更危险一分,他一定要尽快找到罪证藏在了哪里。

谢容与的目光几乎迅速且一丝不苟地掠过地图。

矿山不行,每一回炸山,矿山都会面临崩塌的风险,衙舍不行,衙舍里有监军,倘若监军发现罪证,承受不了,销毁了怎么办,除此之外就是营地,营地一片荒芜,哪里有藏东西的地方,还有……

谢容与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入山口的山间。

他记得山上丛林遍生,矿上的许多粮食、尤其是炸山用的油罐与硝石,就存在了山上的岩洞中。

而储存油罐硝石的地方,最怕见光,洞深处不会点灯,因为有爆炸的风险,矿上的监军等闲不会擅入。

谢容与一念及此,心道不好,今日封原为了支走都监,让身边参将以纳凉为由,带着曲茂和章庭到矿外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