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把我搞糊涂了,您花了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我以为您起码是……喜欢他的。”周及雨嘴角抽搐着,已经笑不下去。
喜欢纪晨风?思绪像是蔓延在大脑沟回的触角,刚一试图碰触这抹新鲜的念头,就被其释放的异常电流电得瑟缩起来,厌恶地再也不想靠近。
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男人?
“只是男人的征服欲罢了,谈不上喜欢。就像……”我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向对方更准确地描述和纪晨风之间的关系,“登山运动满足了人类对大自然的探索与征服,但不会有人真的娶一座山当老婆。”结婚当然还是要跟女人结。
“他对您没有任何怀疑吗?”周及雨问。
“怀疑?没有。因为也帮了他很多,他对我可以说非常信任,生气了只要随便哄两句,就什么离谱的话都信了。”
“看来……他已经完全掉入您的陷阱了。”
纪晨风现在身在十几米开外的等候室内,我们之间只是隔着几堵墙而已,这种距离下,向另一个人阐述他是如何沉迷于我、依赖于我,宣示自己对他的主权,有种别样的满足感。
“多亏了周医生的教导。”我露出有些得意的笑。
由于周及雨身体不佳,只是交谈了十多分钟,又配了点安眠镇静类的药物,这次治疗便提前结束了。
也好,不用让纪晨风等太久。难得的周末,等会儿去吃点什么?法餐、日料,还是火锅?
或者回酒店吃吧,趁灰姑娘的午夜钟声响起前,还能做点别的……
“着名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人格的构成分为三个结构。”当我穿上外套准备离去时,周及雨的声音像一只虚弱的幽灵,从背后缓缓响起,“最表层是个人意识,诸如情绪和记忆;最底层是集体无意识,也可以将其认作刻入基因里的本能;当中的,是个人无意识,通常是某种情结的展现。”
“情结由深埋记忆的缺失或者伤痛塑就,比如完美情结、自卑情结、恋父情结,还有……英雄情结。”
我整理着后领,莫名其妙看向周及雨:“什么?”
“您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在很多年前,我曾经抛弃了自己的恋人。”他坐在办公桌后,神色挣扎,额上冷汗涔涔。
“记得,有什么问题吗?”
“是抛弃,也是逃跑。在一起没多久,我就感受到了压力。很多时候他并没有把我当做恋人,我更像是……一座需要敬仰的雕塑。他供奉着我,从我这里得到某种心灵的宁静。我是他的‘英雄’。他对我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我曾经对他的帮助上。”他循序渐进地切入主题,“但我其实并不是。我既不无私,也不勇敢,更不会处处替别人着想。每天戴上英雄的面具,把自己伪装成别人,一天到晚害怕被他发现面具后的真面目……这样的生活,太累了,所以我逃了。”
以为他是在提醒我戴好面具,不要被纪晨风发现了,我不屑地冷嗤一声,对他过去逃跑的行为做了一番犀利的点评。
“看不出,你过去还是个懦夫。”
发现又如何呢?只要彻底驯服,就算哪一天不小心暴露了真面目,他都已经成为依赖我的菟丝子了,难道还能真的离开我吗?
离开我他又能去哪里呢?
“确实,我是个懦夫。”周及雨靠向椅背,露出强撑起来的难看笑容道,“希望您的面具永远不会掉落。”
今天的周及雨真是奇奇怪怪的,吃错东西了吗?
多少觉得他的话有些晦气,我没有理会,拧开把手拉开门就出去了。
郑家的酒店是不能再住了,第二天我便找了中介看房子,看到下午,直接签下了一套在蝇城附近的崭新公寓房。因为地理位置不佳,一个月的房租甚至不及我住酒店的十分之一。
纪晨风不是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住回之前的地方。我告诉他那里离他家太远了,不方便,我想离他更近一点,他听完便没有再多问。
虽然离市中心远了些,每天早上去上班都会被高架上的车堵得很心烦。但一推开家门,看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厨房里纪晨风忙碌的身影,家里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摆放在我最习惯的位置,那一刻,从早上踏出家门开始所产生的烦躁情绪就会顷刻间消散干净。
并且,可能是均衡饮食的关系,或者作息规律了,就连困扰多年的睡眠问题也得到了改善。以往吃两粒安眠药才能睡着,半夜还容易惊醒,现在吃一粒就可以一觉到天亮了。
除了要不时出席顾家的家宴,或者带顾颖和桑正白吃饭,我的人生进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各方面都十分舒心的阶段。
舒心到连唐必安都惊叹我最近脾气好到跟变了个人似的。
“少爷,你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整个人气色都好了,有了爱情滋润就是不一样啊。”
唐必安微微弯着腰,立在我身旁,将怀里的文件一份份递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签完一份,便会将其拿到一旁,接着签他递过来的下一份。就这样宛如流水线作业一般,增加工作效率。
“你妈让你来打听我的私生活吗?”
唐必安一噎,过了会儿委屈巴巴道:“没有,她最近没管我了。少爷,你不要这么防着我,我对你忠心耿耿,不会害你的。”
他才不是对我忠心,他是对“桑家的少爷”忠心,哪一天我不再是桑念,他也不会再对我保留忠心。
钢笔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骤然停下,我检查了一遍文件,拿起来问唐必安:“为什么没有彭凡的签名?”
彭凡是招商部的副总监,在我空降之前,他是最有希望坐上总监之位的人。名牌大学一流的高材生,智商情商,为人处世都挑不出毛病,在我面前也算恭敬。
如果是郑解元那个白痴,一定会把这样的家伙当做知心部下对待,不疑有他的放权下去,最后变成挂牌总监。用脚趾想都知道,他肯定对我只是表面恭敬,心里其实巴不得我犯错,然后被桑正白调到别的部门,或者继续做回四体不勤的废物少爷。
唐必安看了眼那份文件,道:“彭凡出外勤去了,不在公司。这个说是很急,要今天确认的文件。”
是一份确认位置的文件。品牌在商场的位置并不固定,如果业绩不错,新的一年又有更合适的位置,往往会选择换柜。低端商场是求着品牌入驻,而高端商场一旦有空出来的位置,就会成为品牌方眼里的香馍馍,想尽办法占为己有。
桑正白经历几十年奋斗,从食品销售起家,将正宜集团发展到如今规模,不仅涉足食品业、零售业,更涉足房地产业与金融业。
在虹市的正宜广场是桑家核心产业,地处市中心cbd,走的是高端精致路线,入驻的全是国内外一线品牌。这样的商场,对每一个入驻品牌的审核都极其严格,更不要说是一楼靠扶梯的位置了。这可是门面。
“末月,这个牌子……是国内的女装吧?”对于文件上的品牌名称,我有些印象,之前在艾丽娅混日子的时候有接触过这家。口碑一直不错,前两年刚刚ipo成功,港交所敲锣,对外的形象向来高级时尚,营销也到位,倒是不会辱没这个位置。
“a1-12这个位置好多人抢的,摩比斯好像也在关注。”
摩比斯是近年来新起来的一家潮流品牌,东西设计的古里古怪,非常受时尚达人喜爱,出的随便一款玩偶都会被炒到几万的高价。
这种牌子就跟炒股一样,现在风头正劲,自然客似云来,但若哪一天行情过去或者出了负面新闻,马上就会一文不值。
犹豫片刻,还是在末月的确认函上签了字。
我是总监自然是我说了算,以我的考量,毫无意外地,末月更适合这个位置。
只是站在门外,就闻到了从屋子里散发出的阵阵饭香。今天纪晨风煮了什么呢?感觉他最近的厨艺越来越好,外头的食物都要没有办法入口了。
迫不及待打开门,温暖的空气伴随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一白一黄两只小猫原本正在客厅地毯上翻滚玩耍,被我突然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四散奔逃,最终双双窜回角落摆放着的宠物航空箱内。
换了拖鞋,脱去外衣丢到沙发上,我来到厨房,从后头一把抱住正在料理食物的纪晨风,并在他偏头看过来时,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类似于打招呼,告诉他我回来了,这个吻持续时间并不长——自从上次吻着吻着从厨房一路纠缠到卧室,最后导致一锅食物成了焦炭,还触发了烟雾报警器,纪晨风在这方面就很克制。
“你把猫接回来了?”唇分开了,胳膊却还是搂着他的腰。
“嗯,可以断奶了,就接回来了。以后我会负责照顾它们的,你不用操心。”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正在烹调的排骨汤上,“去洗手吧,可以开饭了。”
亲了亲他的侧脸,我转身进了洗手间。
纪晨风在我吃完饭后,会把碗全部洗净,给我泡上一杯消食茶再走。
“那我就先走了。”他拿起沙发上自己的外套,向我告别。
“对了,明天我爸要我陪他吃饭,你就不用准备晚餐了……”我停下用逗猫棒逗弄两只小猫的举动,看向他道。
纪晨风没有即刻回复我,只是出神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另一件外套,我的外套。
这么喜欢吗?是不是又想闻味道了?真拿他没办法啊,他该不是会把我用过的纸巾收集起来每天回味的类型吧?
“……好,我知道了。”纪晨风回过神,直接穿上外套往门口走去。
若无其事地接着逗猫,结果发现他真的要走了,我不干了,丢下逗猫棒追到门口,在他开门之际一把勾住他的脖颈,不满地质问他:“纪医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托住我的腰,怔了怔,眼里升起淡淡疑惑。
见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唇角一点点向下,松开他的脖子,压抑着不悦,打算回去继续逗猫。
这种只有自己记得而对方完全没当回事的感觉太不爽了。到底有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就算不能做我肚子里的蛔虫,提醒到这份上了,怎么能够一点都想起来呢?
赌气地转身,才刚迈出一步,手腕便被纪晨风从后面拽住。
伴随一声轻笑,没有解释,只是用行动表明自己并没有真的忘记,他将我扯回怀里,低头准确地吻住了我的唇,给了我一个临别吻。
这才对嘛。闭上眼,我搂住纪晨风的脖颈。回家时要打招呼,离家时,自然也要打招呼……
“听说您把a1-12的位置给了末月?”敲了敲门,彭凡没有等我应答,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便闯了进来。
我停下手中的钢笔,靠向椅背,问他有什么问题。
“一个国产女装,知名度怎么能跟国际潮牌比?那个位置我早就答应摩比斯的。”彭凡撕破了多日来对我的伪装,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不再恭敬有礼。
“那又如何?”把玩着手里的钢笔,我不以为意道,“白字黑字签合同了吗?”
彭凡被我问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不就行了。出去吧,下次记得敲门。”
“但我们不是也没和末月签合同了吗?摩比斯在租金和扣率方面绝对要比末月更大方,而且它可以为我们商场带来更多年轻的顾客,新鲜的血液!”他双手拍在我的办公桌上,语气难掩焦急,“末月只是个不入流的国产女装,国际上谁认识他们?摩比斯的知名度是他们的一百倍。”
“摩比斯会带来的是新鲜的血液还是新鲜的黄牛?”他既然不客气,我只好冷下脸,“我不希望在一个高端商场里,顾客每天都看到大量的黄牛因为排队而争吵,也不希望他们堵在那个位置影响别的顾客通行。”
彭凡似乎觉得难以和我沟通:“你,你简直是在乱搞!”
“我是你的上级,我已经做好决定,就没有你置喙的余地了。”
“那我们就去桑先生那里,让他评评理,看我们谁有道理。”他再次用力一掌拍在我的桌子上。
“你以为这是小朋友打架吗?打不过就找老师主持公道?”身体前倾,我扬起手中的钢笔,眼也不眨地狠狠扎下。
彭凡下意识地缩手,惊恐地看着锋锐的笔尖扎进木质办公桌里,一时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
“下次就不是扎在桌子上了。”我朝办公室门抬抬下巴,轻慢道,“getout,你可以去向我父亲告状了。”
彭凡气得不轻,握着自己的手腕,脸色不虞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晚上与桑正白吃饭,我有预感会影响食欲,毕竟每次都是如此。以为这次会是彭凡的事,没想到不是。
对于我坚持自己的主张,将黄金位置让给末月,桑正白并没有很生气,反而夸奖我有想法,做得不错。
“不过你御下的功夫还是要再改进,太粗暴了。”桑正白道,“动嘴可以,但是决不允许动手,听明白了吗?”
没有挨骂已经很不错了,也不好要求太多。
“听明白了。”我欣然应允。
一顿饭少有的和谐,眼看就要完美收场,桑正白用餐巾抹了抹嘴,又仔细擦过自己的手指,从西装内侧袋里掏出一只红丝绒的小盒子,交给了一旁的唐照月。
看到那个盒子,我心里便咯噔一声,有些不妙。
“你和顾颖也相处有段时日了……”
唐照月缓缓走来,将小盒子递给了餐桌另一头的我。秉着呼吸将其打开,一看,里头果真是两枚银圈素戒。
“这是当年我和你妈妈订婚时用的戒指,你和顾颖的订婚仪式,是时候跟她商量起来了。”
我抬起头,看向正在说话的桑正白,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想到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我们才约会过几次,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够二十四小时。”
桑正白不为所动:“你总要和她结婚的,早订婚晚订婚又有什么区别呢?顾家排外,旁人很难打进他们的圈子,早一点成为自己人,才能更好的接触他们的资源。”
从心口到嗓子眼都像是被石头堵住了一样,沉甸甸地闷痛着。我真该庆幸他没有一开场就给我来这出,不然今天这顿饭我怕是一口都吃不下。
银色的戒圈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洗礼,戒身划痕众多,色泽早就黯淡,但我还是觉得它刺眼,多看一眼都神经跳痛的程度。
桑正白的声音还在继续:“将正宜集团发展成世界性的企业,这也是你妈妈的心愿,你说过不会再让我失望的。”
分明只是声音,却好像凝成了实体,宛如巨山一样压向,压得我难以喘息,连将视线从戒指上移开都做不到。
是啊,我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我是桑念,是桑正白的儿子,我的人生本就应该如此。和家世相当的女人结婚生子,继承家业,结交权贵,奢靡度日。这才是我的一生,属于桑念的一生。
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啪”地合上戒指盒,将它紧紧攥住。
掌心被并不锋利的角扎的钝痛不已,我低垂着眼眸,沉声道:“我明白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