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是朱祁钰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他打小接受的教育,是推崇圣贤,遵循礼制。
只记得,上古时期,有三皇五帝大治天下的传说,然后夏到商,商到周,周公制定了周礼。
再然后,孔圣人的儒学将周礼发扬天下,流传至今。
可是,这个礼制是怎么来的,好像……没人给自己讲过……
而自己读书的时候,也从未思考过这一类的问题,如今皇上提出,不由得让他陷入沉思。
朱祁镇似乎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便继续讲下去。
“在殷商王朝,世间是不存在礼法这个东西的,因为殷商王朝本就是部族合盟,每个部族有各自的规矩就够了,可是,到了周朝,天下归一,中原王朝的地域不断壮大,这个时候,就需要一套完整的制度对天下百姓进行约束,周礼才应运而生。”
朱祁钰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殷商王朝……不是大一统天下吗?”
“应该算是部落联盟的形式,”朱祁镇如实道,“夏朝究竟是什么样子,由于没有文字流传,早已无可考证,殷商王朝却是有文字的,十二天干便是商朝十二个大部落的图腾,他们一起轮流执掌朝政,可是,后来的纣王家族打算独揽大权,由此遭受了其他部落的反对,其中的姜氏部落便转而辅佐来自陇西的姬姓家族,一举推翻纣王,建立了周王朝。”
“周代商之后,才有了天下的概念,周公自诩天子,制定礼法,便是为了约束世人。孔圣人对周礼倍加推崇,将其融入到儒学理念。随着时代变迁,如今天下读书人只读四书五经,自然将孔圣人的话奉为真理,可是,他们口口声声推崇祖制,却闭口不提周王朝的井田制,吾弟不妨回过头来想想,这其中真的没问题吗?”
朱祁钰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在他的印象中,但凡有人敢质疑孔圣人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天底下的读书人会用唾沫把你喷死,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
可是,皇上所说的这些话,又该怎么解释呢……
“世人将周公、孔子列为圣贤,推崇他们行为和所制定的礼法,可是,时过境迁,任何制度方法总有与时代脱离的一天,因此,我们不能盲目地遵循古人之法,而是要主动做出改变。假如今天,朕制定了一套非常完善的制度,朕也不会要求后人必须遵循这个法子来治理天下,你明白了吗?”
朱祁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道:“皇上所说的祖制不能一成不变,便是这个道理?”
“当然!”
朱祁镇继续说道:“太祖皇帝时,大明刚刚建立,天下初定,亟待休养生息,壮大国力,因此,当初制定的户籍制、屯田制、海禁等策略,在当时是非常有效的,可是,到了今日,已经过去了百余年,我们还要一成不变地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规则来治理天下吗?”
“难道说百年之后,甚至几百年之后,大明还是太祖时期那个大明?你可知道,远在西洋的奥斯曼帝国,佛郎机国,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吗?他们的武器每天都在革新,若是有朝一日,他们驾着坚船利炮入侵大明,我们拿什么去抵御?”
“远的不说,就是朕亲征漠北,太祖、太宗皇帝都没有彻底平定漠北之患,朕却做到了,靠的是什么?将士们拿的是改良的火器,而不是祖制!”
说到这里,朱祁钰才有了一种顿悟的感觉,这一次打仗和以往大不同,以往是拼人数,拼补给,拼战术,可是,这一次拼的却是银子。
新式火器威力巨大,但是造价也不菲。
这一场仗打下来,耗费了一千多万两银子。
可是,成效确实有目共睹。
在新式火器的压制下,无论是瓦剌人,还是鞑靼人,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就好比一个壮汉去欺负一个三岁孩童,双方的实力根本无法放在一起比较。
然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科技的发展。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技术改良,却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花费了朝廷几百万两银子,才有今天的成效。
朝廷现在需要的是改良创新,还是遵循旧制……
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可是,朱祁钰还是不懂,为何这些东西,书本里从未出现过。
为什么那些当世大儒,从来不教授这些学问?
难道圣人说的话,也会错?
朱祁钰自幼读书,读的也是儒学,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回皇上,臣弟以为,古人所推崇的忠孝仁义,放在任何时代,都是治世之道,不得随意摒弃!”
朱祁镇却摇了摇头,说道:“天底下的读书人都讲究仁义为先,此乃孔圣人所说的治国之道,可是,为何我朝既倡导仁义,却要对瓦剌人、鞑靼人刀兵相向呢?若是按照读书人的说法,我们应当用仁义去教化他们,否则的话,就是不尊圣人之道,是不是?”
他很清楚,任何人都有时代的局限性,自己的小老弟现在就属于局中人。
这些东西并非读几天书就能领悟的,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能看的这么透彻,是因为跳出了这个时代,站在一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
朱祁钰则再度陷入沉思,他似乎被自己的理论打败了。
朱祁镇便继续说道:“仁义之前,尚有忠孝二字,此忠,便是要忠于大明,忠于我们的祖先,想当初,大宋为鞑虏所灭,自此天下为人所窃据百年,我们多少的祖先惨遭屠戮?可见,仁义是有前提的,对待百姓要讲仁义,对待敌人,便要将仁义抛之脑后,拿起刀枪干他娘的!”
“土木堡一战,二十万大军战死沙场,居庸关外,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军。所谓圣人之道,便是灭了瓦剌人,给朕的将士们复仇!圣人之道,不只是安民,也在于攘外,若无法攘外,又如何做到安民呢?”
“想想那些将士,他们平日里过的极其困苦,个个面有菜色,他们镇守边关,随时可能遭遇敌人的袭击,稍微不留神,便要埋骨荒野。这时候,圣人口中的仁义还有用吗?”
“周公作周礼,孔子作春秋,周礼之中,北曰为狄,南曰为蛮,狄者,犬也。蛮者,虫也。以宣扬仁德的礼仪的周公,尚且知北方乃豺狼,南方多害人之虫,应予征伐,天下方才能安定。而春秋之中,圣人最推崇的,乃是齐桓公尊王攘夷之事,尊王为忠,攘夷则为仁,何以为仁,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为外寇所侵,杀死想要谋夺百姓性命的人,此为仁义。反之,若用礼义去对付蛮夷,却说是在遵循圣人之道,倘若圣人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气活过来!”
朱祁钰抬起头,眼中尽是迷茫的神色。
他感觉自己听懂了,但是……又好像没懂……
皇上所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可是,这些道理却从未有人提起过。
一时之间,他陷入迷茫,难不成……自己读了十几年的书,全都读错了?
“臣弟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皇兄!”
朱祁镇点头道:“但说无妨。”
“三皇五帝……真的存在吗?当时的天下是怎样的光景,是不是史书中所记载的……大治之世?”
“朕不知道!”
朱祁镇摇了摇头,说道:“可是,三皇五帝究竟存不存在,又如何呢?你是不是想问,三皇五帝是如何治世的,将他们的治世方法拿过来,是不是就可以做到四海升平?且不说三皇五帝只是传说,即便他们真的存在,大治之世也存在,可是,将他们的方法照搬过来,也不一定能见成效。朕从来不会盲目崇拜读书人口中的古人和圣贤,朕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若祖制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为何一定要抓着祖制不松手呢?”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多谢皇兄指教,臣弟受益匪浅!”
朱祁镇不知道小老弟能够领悟多少,总之,要让他知道,时代变了,不能总是听那些文官的。
那些糟老头子坏的很,他们说的话看似处处符合规矩,处处透着道理,其实都是编出来忽悠你的。
“朕不在京师的时候,你遇到事情,要担得起,不能优柔寡断,不能盲目信任他人,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朱祁钰抬起头,问道,“皇上,您真的要走?”
“不错,朕主意已定,京师就交给你了。”
“可是……”
朱祁钰纠结了许久,百官还同意,你就跑了,这算什么?
“朕只跟你讲,你不能将消息透露出去,否则,内阁和礼部定会追着朕不放。”
“皇上……”朱祁钰问道,“您准备什么时候走?”
“跟你说完,下午朕就出发!”
“啊?”
朱祁钰神色愕然,这也太快了吧!
“皇上此去漠北,是不是带一些人手在身边……”
“此行有唐行古伴驾,有三千营护送,吾弟不必担心。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朕的行踪,能做到吗?”
朱祁钰挠了挠头,说道:“可是,时间久了,必然会露了马脚……”
若是短时间,还能蒙混过去,可是,你去漠北至少一两个月,平日里也就罢了,可是,遇到大事,必须由你来亲自决断,到那时候,我怎么给你掩护?
“那就……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总之,朕不想看到还没到长城,就被礼部追回来,明白了吗?”
“臣弟担心……若是遇到国家大事,需要皇上亲自拿主意的,到时候……”
朱祁镇郑重道:“朕准你决断之权,遇到任何事,你的决定便是朕的决定,一概后果朕来担着。”
朱祁钰思索许久,终于说道:“臣弟遵旨!”
“切记切记,务必要将朕离京的消息封锁住!”
说实话,朱祁镇并不知道小老弟领悟了多少,他也不奢望对方一下子就开了窍,全盘接受自己的理念。
今天给他展示了这么多,想必多多少少也能改变一些吧……
…………
唐行古看了看天色,心情很是激动。
他终于成功了!
从当初被皇上大嘴巴子扇的不敢吱声,到前些天为了开海而舌战群儒,终于,他成功地赢得了皇上的信任。
虽然他得罪了很多人,包括他的直属上司,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皇上出巡,自己是唯一的伴驾翰林,这是何等的待遇?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中午时分,唐行古按照约定,准时出了德胜门。
不远处,一名锦衣卫军官上前来,先是亮出自己的腰牌,然后问道:“可是唐御史?”
唐行古点点头,问道:“请问,皇上在哪了?”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皇上说了,你什么都不要问,跟我们走就是了。”
唐行古面色古怪,忍不住问道:“为何?”
“因为这是圣旨!”
那人突然变了脸色,冷冷道:“皇上还说了,如果唐御史非要问为什么,就让他回去!”
唐行古赶忙闭紧嘴巴,然后用力点头。
那名军官招呼了一声,只见路边还停着一个大约十几人的车队,马车上载着粮食等物资,缓缓向北而去。
唐行古跟随队伍走了一阵,忍不住问道:“不是皇上出巡吗,为何要带这些东西?”
“不是出巡,是慰问,去看望一下当地的百姓,不带粮食,难道带两张嘴过去?”
唐行古心中古怪,当然是带嘴了,没听说过皇上出巡还要给地方百姓带粮食的……
“那个……”
“我说你有完没完?”
唐行古刚要说话,却被带队的军官打断。
只见他表情极其不耐烦,说道:“皇上可说了,你要是问这问那,便不带你去了!”
“不是……”
唐行古连连摆手,小心翼翼地说道:“路途遥远,能不能……让我坐会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