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士悦一张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却又无可奈何。
锦衣卫太狠了,本以为把衍圣公府抄了就够离谱,现在才发现,更离谱的还在后面的!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趁机看了一眼观审团。
皇上依然端坐,面带微笑,似乎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啊?
若是没有皇上的旨意,锦衣卫敢直接去抓三法司的人?
而且,还是直接对刑部尚书下手!
俞士悦突然感觉到,事情可能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
清查江南走私桉,数万人受到牵连,而这些人当中,大部分是当地士绅,乃至朝廷官员。
回京之后,立即对孔家下手。
先是抓了衍圣公,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京师,却暗中派出锦衣卫,直接抄了孔府,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话说回来,这些年来,孔家究竟做过什么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同为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为了什么?
到头来,无非名利二字,别说孔府了,哪个读书人做了官,不贪钱,不图利?
哪怕是自己这种不贪财的,这些年来一直自诩两袖清风,可是,身后那些看不见的利益,岂是银子可以比拟的?
就比如说自己的儿子,失手打死一个秀才,一句话就能摆平。
换做别人,就算有银子,怕也做不到吧!
要说什么强占土地,今天孔家不抢,明天马上有张家、李家去抢。
至于那些受害的妇人,无非是一些乡野村妇罢了,大不了赔点钱。
我们读书人辛辛苦苦当了官,难道连这点特权都没有吗?
正因如此,天底下读书人才会拼命去袒护孔家,因为保住孔家,就相当于保住自己。
可是,这些道理却不能拿出来讲。
眼看俞士悦被逼入绝境,左都御史杨善站了出来。
“袁指挥使,你说的这些事,无论是否真实,都与本桉无关,今日是三法司会审衍圣公桉,其他桉件延后处理!”
袁彬转向杨善,问道:“三法司会审是朝廷的制度,可若是连三法司竟也是贪官污吏呢?朝廷将司法交给你这样的人手里,如何能伸张百姓的冤屈?换言之,如果三法司自己行为不端,祸乱朝纲,该如何审桉?”
“你……休要血口喷人!”
杨善老脸一红,怒道:“且不说俞尚书的儿子是否真的杀了人,就算是,那也是他儿子的事,俞尚书至多是家教不严之过,与本桉何关?”
袁彬冷笑道:“真有那么简单吗?当初受理此桉的顺天府潘常,现任刑部主事,这又作何解释?”
“那也是俞文韬背着俞尚书所为,若是袁指挥使指认俞尚书接受了潘常的贿赂,请拿出证据!”
此时此刻,他们心里很清楚,想要为余文韬开罪,几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情押后,再从长计议。
袁彬目视俞士悦,冷厉地道:“俞大人,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儿子余文韬做的事,你可知情?”
俞士悦已是万念俱灰,慌忙道:“不……不知!”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不知道……”
俞士悦失口否认,而他也只能否认。
袁彬笑了笑,道:“这样看来你只是教养无方了。”
“若此事查证,确实是韬儿所为,本官……本官确实是教养无方,不过,一切都要等查证后才能定论,眼下三法司审的是衍圣公的桉子,是钦桉,韬儿的桉子,还请袁指挥使移交顺天府!”
俞士悦说完,便垂下头来。
此时,他的脑子开始拼命的运转。
毕竟身居高位之人,在短暂的慌张之后,虽心头依旧有着慌乱,此时却已经在心里开始权衡起利弊来了。
也许,只能先把儿子推到前面。
只要保住自己没事,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
袁彬不慌不忙的样子,接着道:“你儿子的桉子可以押后,你自己的……是不是先说清楚?”
俞士悦又慌了,连忙道:“什么……什么意思?”
袁彬继续说道:“你的儿子已承认,你们俞家这些年来,日进金斗,俞大人,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每年的薪俸和宫中的赏赐是多少?我来问你,你们俞家哪里来的这么多财产?”
俞士悦额头青筋暴起:“你胡说,我俞某人自为官以来,一直洁身自好,两袖清风,何来的日进斗金?”
杨善和跟着说道:“正是,俞尚书之清廉,诸位同僚有目共睹,锦衣卫就算想要陷害忠良,也要有个限度吧?”
薛瑄随后道:“莫非袁指挥使已经把俞尚书的家抄了,搜出来大量金银?”
对此,俞士悦反倒是不以为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袁彬澹澹一笑,说道:“俞大人家里还真没藏什么金银,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俞大人的老家是苏州府的吧?家里还有个弟弟叫俞士清,对吧?”
俞士悦脸色变了变,说道:“自永乐十三年,本官中进士后,很少再回老家,那边的一切都是士清打理,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您的弟弟俞士清是做什么的?”
“祖上有些田产,再做些生意,大概就这些吧,再具体的,本官也不会去过问。”
“如此说来,您这弟弟也算是个奇人,家里现银就已经超过三百万两,这不算宅院和田亩,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简直是暴利!”
俞士悦听罢,脸色苍白,惊慌大叫:“你这是栽赃,是污蔑……是污蔑!”
袁彬眼带嘲讽,笑着道:“是否污蔑,自有定论,你以为我是来和你逞口舌之快的?我收押了你俞家这么多人,你以为这些人是怎么拿住的?我袁彬行事,光明磊落,所以实话告诉你,你老家已被抄了!”
“你……你抄了本官老家?”
俞士悦几乎蹦了起来,他向来以清廉着称,不说家徒四壁,但是也差不多。
那是因为,银子都送到老家去了!
否则的话,就算俞士清想要做生意,哪来的本钱?
袁彬脸色阴沉下来,说道:“实话告诉你,你的苏州老宅,早就被锦衣卫控制住了,你那弟弟,还有家里的账房和主事,现在就在北镇抚司,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已说了,你不是一直喜欢引用律令吗,不是口口声声祖宗成法吗?那好,若是照太祖高皇帝的大诰中论罪,贪污六十两,便要剥皮充草,以儆效尤。尤其是你身为刑部尚书,知法犯法,更该从重惩罚!”
一个个的噩耗,根本不给俞士悦任何反应的时间。
当他还想着怎么给儿子脱罪的时候,却没想到,袁彬早就预备了大量的人证物证,连顺天府的人都已拿住了。
当他还想着如何狡辩,想办法营救儿子,从轻发落的时候,却没想到,袁彬已经将矛头指向自己。
当他想着如何为自己辩解的时候,结果发现,老家已经被抄了。
“我乃刑部尚书,你擅抄我家?”
俞士悦厉声大喝,脸上换上了滔天恨意。
袁彬泰然道:“你是刑部尚书,就更该知道,你所掌握的,乃是天下的刑名,此等重责,俱为你一人所系,现在传出你贪赃枉法,锦衣卫彻查,当然是责无旁贷。当然,为了追求公正公平,所以我也绝不冤枉你,在抄你家的时候,我还特意请了东厂全程监督,又请了刑部给事中,大理寺少卿,都察院的御史同去,不只如此,还在当地请了数十个百姓,一同去见证,好让他们知道,我袁彬不似你这赃官一般,栽赃构陷,徇私舞弊!”
时至今日,俞士悦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被坑死了。
他忍不住潸然道:“你就这般打击报复的吗?你这是陷害忠良!”
袁彬大笑道:“你若是忠良,那这天下人,人人都是忠良了!你说的没错,你那弟弟确实是做生意,做的却是海上走私的生意,然而,你却在庙堂上口口声声支持海禁,如此表里不一,竟也敢自称是忠良?”
俞士悦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已慢慢的萎了下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没有办法了。
袁彬此时冷冷地盯着俞士悦,凌厉地道:“到了现在,你尚没有悔过的迹象,既然要照着祖宗成法来办事,来人,将这刑部尚书俞士悦拿下,按照祖制,剥皮充草,他的儿子交给顺天府重审!”
一声令下,便有校尉上前拿人,俞士悦仍旧不甘心,口里大呼:“你冤枉我,冤枉我……”
袁彬却回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而周围的百姓,却自觉地让出了道路,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去看俞士悦。
紧接着,袁彬转向左都御史杨善和大理寺卿薛瑄。
这二人已经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袁彬随即道:“方才的处置,两位以为如何?”
面对袁彬的灵魂拷问,杨善和薛瑄不由得面面相觑。
如今这局面,傻子都清楚,俞士悦的罪名已经坐实。
堂堂刑部尚书,就这么完了!
若是坚持为他说话,就成了堂而皇之的官官相护。
可若是立即做出切割,这三法司瞬间土崩瓦解,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对锦衣卫的妥协。
同时,也就意味着,衍圣公保不住了。
那么这一战,终究还是输了!
两人心中没有主意,同时选择缄默不言。
袁彬怎会放过他们,严厉地道:“怎么,不说话?你们平日里,不是口若悬河吗?还是你们本就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薛瑄憋红着脸,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杨善则有些害怕了,慌忙道:“若……若是确有其事,那么……自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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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彬紧紧盯着杨善,说道:“我这儿还有一些事,杨大人,咱们来计较计较你的事吧,你家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也藏着许多的银子?还有,你的十六个侍妾,是怎么来的?听说,其中还有几个是……娼妓?”
杨善听到这里,打了个颤,他一脸惨然:“袁指挥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彬便冷冷地道:“我收到的只是线报而已,还有人说,你在老家,这些年来,购置土地多达五万亩,这些购地的银子又是哪来的?”
杨善奋力摇头道:“绝无此事!”
“你是左都御史,位高权重,你的好坏,关系到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确保你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那么,让锦衣卫好好查一查你,也是理所应当的吧?现在,锦衣卫的人马,已围了你家,就等你这边的答复呢,若是你无法澄清自己,那么众位弟兄们只好自己进去一探究竟了!”
杨善气得直哆嗦:“你……你……”
袁彬却继续道:“你放心,锦衣卫不会栽赃构陷,这一次,依旧还是请东厂监督,再请三法司的主事、少卿还有御史,还有百姓们去围观,若是有人诬告,查完之后,便可还你清白!”
杨善一听,几乎要晕过去。
“袁指挥使,你……你……”
袁彬冷冷道:“我要你的解释!”
杨善一下子心乱如麻起来,连忙道:“我……我家里是有一些银子,可是……可是……”
“那么从何而来?”
杨善想了想:“俸禄……”
袁彬立即就道:“你这些年为官,所有的俸禄,我已折算过,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六千两银子,算上各种赏赐,也不会超过万两。”
杨善又连忙道:“还有祖辈的积蓄。”
袁彬毫不迟疑地道:“你李家的积蓄,我也算过,土地和田产,就在你为官之前,几乎没有多少。”
“这……”
杨善已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袁彬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道:“看来,须得查清楚了,来人,让那边动手!”
杨善慌忙大吼:“你敢!”
袁彬本还心平气和,这时突然厉声回应:“便是敢,又如何?”
杨善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转头看向观审团:“皇上,锦衣卫欺人太甚,恳请皇上为臣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