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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淳朝的朝制为逢五休沐,这日一早,梅鹤庭出门时,正遇上一个光头的小厮在二门外啜泣。

姜瑾在旁对他半训半哄:“行了,不过剃了你小子的头发,又没伤你一分皮肉,这有什么好哭的?半年的月钱发了你,还有何不足,说吧,是我力所能及的便替你小子做主了。”

正说到这里,二人便见公子行来。那剃发换装去公主府送信的小厮忙止住啜咽,“小的替大人办事,绝无怨尤!”

只是,只是架不住那八宝和十里笑话他顶上没毛。

梅鹤庭肃清地顿住步,声音却很平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的确为难你了。姜瑾为他寻一顶义发来,传令家下,不许以此为玩笑,违者罚扣月钱。”

与此同时,接到梅少卿请柬的一班大理寺同僚,早早便来到了护国寺。

要知梅少卿办公严苛,下值后便径回家宅,从不与同事去那好消遣处听曲吃酒,与他有私交者,庶几谓无。

所以破天荒收到这位冷郎君的邀约,卢淳风等人皆十分纳罕。

“还别说,”评事李乾往佛香缭绕里一立,深吸了一鼻子,“此地的香火当真旺盛啊。”

“此地的香火……在哪里呢?”另一亭,昭乐长公主的香车停在一幢佛寺外,一颗油髻玲珑的小脑袋探出车窗。

看着眼前荒无人烟的山庙,她怀疑地问。

宣明珠微微笑,牵着宝鸦下了车,带上迎宵几个侍卫,走向那片斑驳的栀色寺墙。

她径先来至的庙宇并非护国寺,然而此地,同样有她一位至亲。

寺前石阶塌圮,土石裸裎,莫说香火人烟,连匾额也无一块。

迎宵向殿下和小小姐道了声“小心”,当先去清路。

野径两旁的荒芜蔓草与倒塌的佛头石相混杂,宝鸦生平第一次目睹如此浩大的荒败,惊诧地睁大双眼,又是兴奋又是好奇问:

“阿娘说的舅舅就住在这里吗?”

小姑娘钟爱志怪异说,这里简直和书中描写的背景一模一样,荒台废冢,裂石嶙峋,正是狐妖魅女出没的绝佳场所呀!

宣明珠拍拍她天马行空的小脑袋,“是住在这里。此寺原为你皇外祖母下懿旨修缮起来的,名为隆安寺,后来荒废,便成了如今这样。”

“舅舅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住在石头房子里吗?晚上一个人睡吗?为外祖母兴建的寺庙何以不好好保护起来?”小姑娘问起问题来没头没了。

宣明珠眉心低垂,荧荧的红痣连同目光一道矜默。

当年她的四皇兄荣亲王与先帝争夺帝位,事败,她出面力保四兄的性命,将人圈禁在此地,到如今已近五年。

人成了阶下囚,隆安寺自然也变成禁地。

谁又会给罪臣修房子住呢。

她牵住柔软的小手,裳摆不觉沾了佛苔,凤舄无声趺过蔓草,只回答了女儿最后一个问题:

“宝鸦要知道,世间诸多事与物,碎了便是碎了,再苦心粘起,终究也与从前不同了。”

梅宝鸦似懂非懂地揪揪耳垂,身后忽有一人喟叹:“有时不去保护,正是一种最牢靠的保护啊。”

宝鸦嗬了一跳,扭头便见一个绿衫人,笑眯眯地跟着她,双手懒揣在广袖中,修眉端鼻如画。

呀,这若不是个狐狸变的,都对不起这张脸!

宝鸦眼神贼亮,点漆的眼珠若无其事转了转,回转头,隐蔽地向母亲身边挨去,用气音问:

“阿娘,你看得到不。”

宣明珠没有应声,目不旁视地领着宝鸦来到伏虎阁外。

那里竖着一块碑。

碑上无铭文,古朴的石纹中又似潜藏万千过往。宣明珠眼神恍惚须臾,伸手摘去石碑上一枚落叶,而后蹲下身,与宝鸦的双眼平视。

“娘亲怀喜时,曾在此地发愿,保佑吾儿一世太平安康。如今你平平安安长大了,便对着此碑磕三个头还愿吧。”

宝鸦这下闹清楚了,原来娘亲是带她来还愿的。

可以可以,寺破不要紧,心诚则灵,磕头也不要紧,只不过……

她眼神向后一瞟,那绿影跟在后头阴魂不散,仍是笑眯眯模样。

好像等着看她叩头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宝鸦有点不乐意了,又瞅瞅娘亲和松姨宵姨,咦?好像除了自己,她们真的都看不见这个绿衫人哩。

于是心中除了小小害怕,又隐秘地生出几分寻幽猎奇的自豪来。

她便屈身跪在迎宵递来的蒲团上,向石碑恭恭敬敬磕了仨头。

口中念念有词:“多谢佛祖保佑小女,一事不烦二主,还请您老人家多多保佑我娘亲,还有我阿耶,还有梅大梅二,啊,住在我家的人实有些多……胜在小女心诚,您是佛爷,无所不能……”

“呵。”身后又一声轻笑。

宝鸦这下真恼了,站起来大声道:“佛祖急急如律令,小妖速速显身形!”

宣明珠听她说得不像了,扶额轻叹,弯腰将她纱绣蔽膝上的草稞拂去,带到那不现原形的妖精面前,“叫舅舅。”

“啊?您看得见他呀?”宝鸦惊讶地看向阿娘。

“你不是狐狸呀?”她又仰头看那绿袍的脸。

“他真是我舅舅呀?”她又看向阿娘。

小小姐忙着认亲的时候,松苔将带来的纸钱在碑前焚化,耳边响起清清脆脆的童音,她转头望去,不禁微笑。

思无邪的小姑娘,谁能不爱怜。

便连宣焘这等逆父弑兄之人,心也不由软化成水。

他收起轻浮的笑脸,低头看着小豆丁,他第一次见到的外甥女。

“不知你来,没有准备见面礼。来,让我抱抱。”说着,伸出手去。

同一刹那,一直跟在宣焘二十步外的送傩,与宣明珠身后的迎宵同时赶至近前,面上绷起戒备之色。

宣明珠眉眼平和,轻摇头。

在别人眼里宣焘是乱臣贼子,在她眼里,他是四哥。

和自己从小玩大的四皇兄,不会伤害她的女儿。

宝鸦是个自来熟,无可无不可地被抱了起来。她打小便不怎么认生,何况她会通过阿娘的态度分辨出对方善意与否,正好走累了,索性歪嗒嗒地靠在那片肩头上。

神情倒很矜持,起初不肯叫人,被百般逗弄不过,忍无可忍道:“舅舅好坏!”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时不哭也该皱着小脸找娘亲了,可她不,浓眉大眼一努,颇有厉害架势。

“像你母亲。”

圈禁日久,终日与枯钟谪佛相为伍,宣焘早忘了开心是什么滋味。此时看着小娃儿那对清秀的眉眼,对比着看了看宣明珠,大笑道:

“宝鸦,宝鸦,真不知你爹的学问用到哪儿去了,非取这么个古怪名字。”

嗬哟?宝鸦看在他是长辈的份儿上,才赏个面子,居然还挑剔起她的名字来了!

正要抗议,又听抱着她的便宜舅舅续道,“还不如我给你起的。”

“舅舅也给我取过名字?”小姑娘好奇起来,“是什么?”

“宝鸦。”宣明珠忽然打断,“好了,你跟着迎宵去寺外等娘。”

与宣焘积年不见,她还是有话想单独与昔日的四哥说的。

没等宝鸦应声,宣焘笑眯眯接口,“就是‘葩珍’,好不好听?”

小姑娘的世界静止了。

趴……什么玩意儿?

“哪,哪个葩?”她强撑着最后一点希冀问。

“当然是奇葩异宝的葩,如何?你娘是明珠,生的女儿为葩宝,可不比什么宝鸦气派多了?”

“四哥!”宣明珠眼见闺女哇呀哇呀扭动着身子要下来,终于道了一声。

她将宝鸦接过,看着那张气红的小脸,哭笑不得地帮她顺着额前的刘海,交到迎宵手上。

待人走远,转头哼道:“欺负小孩好玩吗?”

“哪能。”宣焘温煦地看着她,“我喜欢这孩子啊。”

“来,让四哥好生瞧瞧你。”

宣明珠不言语了,同样以目光细摹兄长的五官面廓。

时光的刻刀在大晋宣氏一族身上仿佛没法子做为,该俊美的依旧俊美,该韶艳的依旧韶艳。

只是有人骨子里消磨了几段风流。

有人眉心间泯灭了几分恣肆。

逝者如斯夫。

二人并立在无字碑前,久久无言。

五年前,晋明皇帝寿终弥留之际,荣亲王宣焘借至隆安寺为父皇祈福之名,在寺中联络党羽,商讨夺嫡大计。

太子宣烈亦非蠢愚之辈,决定先下手为强,在隆安寺中埋伏了人手,欲除去这个生有反骨的皇弟。

成王败寇,是九死一生。双方都没打算留余地,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个岔头。

昭乐公主。

那一日也来了这里。

宣明珠当时并不知晓任何一方的谋划,只是那日探望过父皇从宫里出来,心绪莫名不安,自侍疾的黄门侍郎口中得知荣亲王入寺祈福,便顺路拐了来。

正逢两位至亲兄长,一场你死我活的刀兵相接。

杀红眼的死士在一片混乱中只知效命,认不清什么公主丫鬟的,哪怕她身边有暗卫极力保护,还是受到了冲撞。

宣焘临时心软,回头护了她。

就是那个回头,成了一世的败寇。

跌在浮屠塔旁的宣明珠当下便见了红。初时以为是月信,等挪到禅房,召了医才知,她当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是她与梅鹤庭成亲近三载,望眼欲穿盼来的孩子。

御医说这一冲撞非同小可,这一胎恐怕保不住。

太子愧悔难当,连砧板上的皇弟也顾不上处置,亟令太医想法子。太医便为长公主开出固胎的调养方,尽了人事,至于有无子嗣缘,便全看天意了。

后来是隆安寺的住持无相大师得知此事,亲自掐算风水,在伏虎阁立下一块无字祈福碑。

宣明珠的胎相果然便安稳下来。

“你那驸马还不知此事吗?”

宣焘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哪怕至今,他仍觉不可思议。“他那时不是已入了大理寺么,朝廷的俸禄何时这样好拿了。

“昭乐啊昭乐,四哥想不通,你到底图个什么?”

他在此地消息闭塞,对外界种种一概不知,自然也不知昭乐已经与梅鹤庭一拍两散。

宣明珠目光澹澹,再无当年在此地害怕失去孩儿的惊怖难安,淡然道,“自家事自家了,同他说个什么。”

如今她心中无苦无怨,来此,也并不为向谁诉苦。

是那日无端发了一梦,梦见与崔嬷嬷西窗闲话,提起了这桩往事,这才备下纸钱过来烧化,不过求个心安。

她自来不信这个,一生唯二破例,一次是为母亲,一次是为女儿。上一回求不到正果,这一回,她只求宝鸦平安。

无字碑为何不立文字?因无字,方有无穷后福。

“四哥。”她轻道一声,“往后我就不来了。”

她自知时日无多,死以后,皇帝未必还能容得下宣焘的性命。

身后之事,心有余却顾不得,不敢多想,只能随之去了。

绿衫广袖的英俊男子半分伤感皆无,随意点头,“不来就不来吧,又不是什么好来处。今儿得葩珍叫我一声舅舅,这辈子足了。”

话尽。宣明珠摊开掌,变戏法似的露出两颗小玻璃弹珠。

将儿时的玩艺交到他手上,转身离去。

“小醋儿。”

注视她的背景,宣焘忽然喊了一声,无端的有些不安:“你这些年过得可还舒心?我再说句你不耐烦的话,男人不用惯着,你是长公主,从小到大迁就过谁。父皇……”

宣焘目光渺散了一下,似乎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永远威严永远仰望不能及的男人,流丽圆滑的嗓音低沉下去:

“他当年便说过,梅鹤庭是栋梁之才,却不适合你,只是架不住你歪缠……你可不许委屈自己,听见没有?”

宣明珠闻言轻笑。

她自然记得当年的情景,记得当父皇捻着胡须犯难地说出“他不适合你,你不该喜欢他”时,自己心里蹦出一句话——

母后倒是适合您,您却也不喜欢她。

那时母后已经离世很久,她心里藏着那个偷听来的秘密,也已多年。

不可否认,她无比敬爱自己的父亲,同时,亦恼恨父亲在感情上对母亲的背叛,这种矛盾的感情一直煎熬着她。

直到她为梅鹤庭这个人和父皇争驰,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叛逆的快感,所以父皇越说不行,她就越要争取。

好像一种内心的报复,她要证明给父皇看,自己的眼光没错,母后一世得不到的,她能替母后圆满。

七年来执着于此,步步深陷。

走到末路方知,父皇错了,还是对的;她对了,却错得一塌糊涂。

“四哥。”

“嗯?”

没什么,至亲的亲长都不在世了,她就想叫他一声。

看到在身畔默默护送自己的送傩,宣明珠没回头高声道:“你给我对送傩好点,听见没有?”

回应她的同样是一声轻笑。

送傩是个安静的姑娘,闻声悄悄弯动唇角,一路送长公主到寺门,从袖中取出两枚平安符。

“属下这些年不在殿下身边,心中一刻不敢忘,为殿下与小小姐诚心求来此符。知殿下不信这个,还是想送给殿下。”

“好,我很欢喜,替宝鸦多谢你,一会儿我便帮她带上。”

宣明珠望着送傩的眉眼,她本该,与迎宵她们是一路人。

“是我害了你。当年,怪我考虑不周祥,派了你来看守这混世魔王,本以为你在四人里心思最静……

“傻丫头,怎么就动了心呢。”

等她察觉出苗头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好好的姑娘,跟了造过反的废王,无名无份不说,若四哥心里有送傩还罢,可她最知道,那是个第一等风流人,也是第一等凉薄人。

等有一日她病发,皇帝想秋后算账,送傩该何去何从。

“跟我回家吧。”宣明珠扣住送傩的手,“还像从前一样和雪堂她们一起,行不行?”

送傩只是安静地摇头微笑。

这样的劝说,在过往交递消息时,经松苔或雪堂之口,已有许多回。她知道公主惦记自己,可她的心,已经不属于叫送傩的这个人了。

便只能摇头。

“阿娘!”

宝鸦在坡下的马车旁边,蹦哒哒冲着这边挥手。

小姑娘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卸甲的蓝衣少年,脸上笑意璨然,也学人无赖挥手。

宣明珠正为送傩的前程发愁,冷不丁眺见山道外的俩活宝,惊动蛾眉,气笑。

送傩也瞧见了,抬目眺望寺外的云色高天,声音轻而恬淡,“小小姐真好,殿下真有福气,送傩在此间,会日日为您与小姐祝祷。”

宣明珠便知道,无法强行将她带走了,带得走人,带不走那颗心。

沿来路下山到马车处,她乜了言淮一眼。

当头道:“还真盯着我的梢盯上瘾了!”

言淮无辜地低头瞅了宝鸦一眼,一大一小双双缩颈吐舌。

言淮笑着摸摸鼻子,由着阿姐撒过气,哝了一声:“这个嘛,我今儿休沐,往常却也没玩忽职守,顶多算趁职务之便,嗯,开了个小小的方便之门,怎么不行了?”

“行、行、”宝鸦伸出大拇哥,“这个呀叫做以权谋私,小哥哥你可真棒!”

她见过这个小哥哥一次,还吃过他送来的糕点,听娘亲说,小哥哥在她这个年纪就跟在娘亲身边打转哩,那勉强,能算作半个自己人吧。

不过这半个自己人做人不知足,非要长个辈份。正好娘亲回来了,当着阿娘的面,叫她给评评理:

“哥哥方才凭什么让我叫你小舅舅,我才认了一个舅舅,哼,到现在气还没消呢!小哥哥明明年轻,还想骗我哩。”

宣明珠眉头一挑,玩味地看向言淮。

后者有点心虚,这小丫头到底是成心的还是故意的?他刚刚不是私下跟她打的商量么,连送几盒糕点都定好了,怎么反口就挤对得他没完了。

“常闻梅家小小姐聪明绝顶,肯定听过‘摇篮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对不对?有辈不在年高,我唤长公主一声阿姐,姑娘自然要……”

“那是你笨,自己算错辈份啦。”梅宝鸦绷着眉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与我陛下表哥是平辈对吧,陛下表哥叫我阿娘为姑母对吧,那你便是阿娘的子侄辈对吧,那么小哥哥就是小哥哥,有什么问题?”

言淮如今在宣明珠面前,最听不得“小辈”一类字眼,来了劲儿,弯腰和她掰扯:

“那是按姑娘那边的亲戚算的,我给姑娘按我外祖家一脉的辈份捋捋……”

“胡闹起来没完了?”

宣明珠板起脸发话,“宝鸦,陛下乃九五之尊,是你能口无遮拦编排的吗?往日教你不可自仗才智便有骄狂之色,都忘了?你,上车去!你,上马去!”

两人麻溜应下,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

车马重新启行,转上主道后向护国寺而去。比起来时,多了一骑白马一身蓝衣护驾。

宽敞的车厢中,宝鸦腆着小脸滚进娘亲怀里,发出一道娇细的奶音:“阿娘我错啦。”

宣明珠也非当真和她生气,轻拍小脑瓜,将送傩送的平安符的红绳缠在她腕上。

告诉她,这是方才的傩姨为她祈的。

宝鸦抬起藕臂,开心地晃动,“那宝鸦该好生谢谢傩姨才是!”

言淮耳力灵敏,在马车外听见小小一个侍卫都比自己辈儿大,用小小姐的话说,心头可郁闷哩。

换了只手懒洋洋地驭辔,他问:“阿姐,今日怎么想起到寺中逛了?”

往常无论隆安寺还是护国寺,只要有佛香的地方,宣明珠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宣明珠面露笑意,“九皇叔出关了。”

言淮闻言便不啧声。

他可谓从小跟随阿姐长起来的,喝酒投壶是阿姐教的,骑马射箭也是跟阿姐学的。

而阿姐从小,却同那位九王爷最亲近,听说她学会喝的第一口酒,就是九王爷蘸着筷头抿到她嘴里的。

虽说人家是叔侄血亲,可言淮心里就是有几分不痛快,半晌才酸酸道:

“护国寺的观音签不怎么灵。”

灵与不灵,且先两说,到底是上京第一大寺,又有先帝亲封的法染国师坐镇,香火之旺非寻常小寺可比拟。

就说那庙槛内的解签处,终日香客不断,几乎刻刻坐不虚席。此时,好不容易轮到一位手把折扇的柳叶衫郎君,他一沉身坐在杌上道:

“某求姻缘。”

庙祝每日解签接待各色人等,见怪不怪,撩动眼皮问:“罗汉签还是观音签?”

柳衫郎君说观音签,向那黄竹皮签筒内抽出一支,翻开之前还闭目默祷了片刻,方将签子递予庙祝。

庙祝看道:“施主此签为第七签:苏娘走难。下签,丑宫。签词曰:奔波阻隔三重险,带水拖泥去度山。是个拖泥带水的卦象。求婚姻,不利。”*

柳息壤脸色苍白,喃喃自语,“莫不是错了吧,三重险?”心里道:那人都已出局了,何来的三重……

“大师,可有解法?”

“有。”

柳息壤精神一震,却见对面将一把胡须捋起,望签嗟嗟不语。柳小郎君立刻会意,取出一锭二十两足银递去,诚恳道:“求大师为某解惑!”

庙祝收银笑道:“好教郎君知晓,凡事守旧则吉也。”

……这话说的还不如不说。

柳息壤如一个霜打的茄子,哪怕绕护城河跑八圈,都比不上这一刻心累。后面等待抽签的人在催促,他蔫蔫起身,安慰自己这里的签不准。

一抬头,就见阶外松坛处,长公主殿下与一名英俊男子联袂走来。

丽人嘴角,还挂着清甜的笑意。

柳息壤忽然就想回头多给那庙祝一锭银——哪个说签不准了,简直准得他痛彻心扉。

余光无意旁扫,又见,从另一条禅径走来四五人,脚下皆着大理寺的官靴,身上却是便服。

打头那人身着一袭玉頩色兽蝶纹锦袍,银冠玉带,尤为显眼。

正是梅鹤庭。

梅鹤庭也瞧见了他们,目光在她面上顿住几许,落下睫,将眼底情绪掩尽,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揩拭手指。

“哟。”有人桀骜地打了声哨。

三方相遇,气氛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