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牌时分,天色尚蓝,行宫上下已经点燃莲盘臂烛,九殿通明如昼。
用过膳后,宣明珠带着三梅在水亭纳凉。一把紫檀摇椅,两张青竹小胡床,一大三小皆松散了冠发,该崴的崴该靠的靠着,临水吹风,吹出如出一辙的惬意表情。
“娘,儿子看中了南殿的清凉台,把那儿拨给豫儿一人成不成?”
“呔!好狡猾的梅大,娘说啦,以后这里统统都归我哩,你该请示的人是我。二哥哥,你喜欢哪里,我划给你!
“我有书看就成……”
说着闲话斗嘴话,传递着共食了一盏乳酪甜碗子,母女同回正殿的寝阁安歇,二子则在侧间眠。
宣明珠担心宝鸦乍换了地方,夜间会梦魇,便搂着她睡了一宿。
小姑娘却宽心得很,一枕睡到黑甜余。
次日,汝州司衙内该知道长公主行程的便都知晓了,汝州牧杨启带领属下前来拜见。
宣明珠是过来松散的,又非来查地方政绩,敷衍着见了一面,对那位年过五旬的汝州牧略道勉励之语。
回殿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抽下绾凤髻的金钗,又褪去厚重的宫装,一边发散衣领的薄汗,一边向浴池行去。
“倒是来玩的还是来遭罪的,往后再有官员求见,都推了罢。”
那一段乌黑密长的渌发泄下来,真如绸练一般。丝绸无香,公主的发丝却有缕缕沁甜的幽香。
澄儿羡慕地掬了一把在掌心,捧发讨好道:
“殿下,奴婢都打听明白了,北宫窖里头的是女儿红、石冻春、还有花雕屠苏,那凝香阁的海棠树下还埋着几坛子,却是荥阳土窟春、宜城九酝、河东干和几样烧酒;
“还有小春班儿的舞乐也排好了,有乐坊娘子们跳羽衣舞,还有小郎君剑舞咧——嘿,殿下想先品酒,还是想先赏美人儿呢?”
泓儿留在了上京府里管事,没人约束澄儿这张嘴,她便尽情地叽叽呱呱一大通,成功逗笑了宣明珠。
她拿指头点点澄儿,“若被嬷嬷发现我喝酒,我就把你这妮子推出去顶缸。”
“那算什么的,殿下且自在,凡事有奴婢呢。”澄儿很有担当地挺胸脯。
说笑归说笑,她观觑着公主的面色,只觉粉润若凝荔,精神头也上佳,心中沉吟:
自打换了九王爷的药方,殿下没再吐血了,连脸色也变得好起来,看着比寻常人还康健些。
只盼,这药真能替主子延寿,说不定盼着盼着,太医署那厢就能把治病的方子给琢磨出来了。
澄儿埋住心事,如常地伺候主子入浴,而宣明珠的心思却已记挂在那几坛烧酒上头了。
最后,自然是酒也喝了,舞也赏了。
舞乐是一日晚膳后在玉华殿叫进的,宣明珠见识到了澄儿口中的剑舞小郎,却原来是一名扮成男相的舞娘。
别说,此女生得英眉剑目,长发尽绾于布冠,纤细的腰肢遒而不软,执剑一舞,紫电精华,初具公孙大娘舞剑的妙意。
长公主自小在洛阳城观过的剑舞表演不计其数,早已养刁了眼,能垂青眼的少之又少,不成想在这儿挖到个宝贝。
当下合了心意,信手向场中弹出一粒金瓜子。
凤座在茵墀之上,舞女立于氍毹毯铺就的堂下,那一点金光疾去,舞女点足旋身一转,未开锋的剑脊轻洗,长公主的赏赉便稳稳停在剑尖之上。
舞剑娘子朗声道:“多谢殿下赏赐。”
宣明珠眯起了凤眸,赞了一声“好”,道:“再赏。”
说罢喝尽杯底的酒,散了歌舞,起身往扇屏后头去了。
前脚才回到后殿,下人趋步来禀:“殿下,方才那舞剑的聂娘子得了厚赏,感恩殿下垂爱,想要亲自来叩谢殿下。”
宣明珠唇角轻勾。
“原是姓聂。”前朝故事,可不也有位精通剑道的聂隐娘么。长公主耷下眼皮,弹了弹镶翡翠珠的镂金护甲,“莫非也是位深藏不露的侠女不成?叫她来。”
下人退去传信,迎宵皱眉按住腰带下的软剑,“殿下。”
“我瞧出来了。”
宣明珠稳当地坐在玫瑰椅中,手把圈椅扶手,眉间小痣荧荧生华:
“她最后接金子那一下,露了真功夫,这是她故意留的破绽。松苔雪堂不必露面,你也无须过于紧张。”
倘若真要刺她,那位聂娘子不必刻意露拙。至于这位是谁指派来的,目的何在,见一见,便知了。
姓聂的女子很快便至,身上仍是方才那套男子青衫,剑已不在,见到长公主便叉手而跪。
“家主命小人向殿下问好。”
荧煌灯烛下,宣明珠目光轻睨,“你主子是谁?”
聂氏女颔首道:“家主想问一问长公主殿下,可还记得那年在翠微宫,打掉魏国夫人耳上珠坠的事?”
闻听此言,宣明珠脑海惺然一响。
她怎会忘记,当年皇室中有个老皇叔,荒唐地怀疑她不是女儿身,而是父皇着紧培养的接班人,所以才会那样受宠,于是想了个蹩脚主意,在一次宫宴上,让儿媳魏国夫人故意将酒洒在她身上,再随她同入后殿,想借机验明正身。
她平素矜贵惯了,莽地被人上手摸身,当然气恼,管她什么夫人,一巴掌甩在那妇人脸上,带下对方的一只耳坠子。
事情是当日赴宴的人皆知的,可打掉耳坠的细情,非当事之人不能知晓。
楚光王。
那个曾怀疑过她性别的人,是她的堂伯父楚光王宣戬。
这时聂氏女接着道:“殿下若是想起了,家主有句话:‘长公主本该是大长公主,堂侄儿也不妨做个亲侄儿。’”
“呵。”宣明珠笑出一声,义甲下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这句云遮雾罩的话旁人听不懂,她却是门儿清的。
当今天子未及冠,未立后,更无子,便给了宗室某些野心家钻空子的机会——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本想钓条大鱼,竟钓出了一条老蛟。
指尖颤抖,不是吓的,是兴奋的。
楚光王这一支向来低调,除了魏国夫人当年闹出的那桩事,这些年基本属于蛰隐状态。
宣戬的长孙,那个比她还年长十岁的所谓堂侄儿,宣含弼,她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此时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宣明珠才猛然想起,宣含弼娶的,正是门下省江阁老的女儿。
好,好,处处低调,处处处心积虑。先帝无旁子,当今也无子,如果宣长赐废,便要从宗室中选择继任之主,那将是一场难以想象的明暗博弈与腥风血雨。
宣含弼自然不是承祧的第一顺位人,然而他背靠楚光王与江阁老两大后台,未尝没有登顶的机会。
所以楚光王想要拉拢她,因为人人皆知宣明珠与当今天子不合,就连“大长公主”的位分,也一直延压不晋,只留“昭乐长公主”的封号。
在司天台一事中,皇帝还曾表露过将这个封号也褫去的心思。
所以有那句,“长公主本该是大长公主”。
楚光王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她肯相助,到时候新帝登基,会将她当做亲生姑母来奉养。
所以有那句,“堂侄儿也可做个亲侄儿。”
哦,如果真能成事,那个当年被她赏了一巴掌的堂嫂,魏国夫人,可就荣登大晋朝的太后宝座了。
宣明珠压住狂跳的心绪,从容端起茶盏,不轻不淡地睃了聂氏一眼:
“贵主人好算计呀,由头到尾,本宫没从你嘴里听到一句明明白白点名道姓的话,这是要本宫靠着心照不宣去猜了?倘若,此事生变呢,你主子便会矢口否认——这便是他的诚意?”
聂氏女道,“主子说,事关于身家性命,不得不处处谨慎,长公主定能体谅。”
瓷盏在髹漆小几上一撂,金震玉响,上首声音转冷,“本宫又怎知,你不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信口雌黄的!”
聂女闻言,蓦然抬臂。
迎宵在她动作的瞬间挡身在长公主面前,却没想到聂氏抬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
只见在她细瘦的肩头上,有一款鲜红的方印。
细看,那印上有“永固维城”的字样,正是穆帝封楚光王时,颁赐给这个皇儿的。再细看,便会发现那肉皮上的红色不是朱砂,而是用锥针一针一针挑出来的。
“不错……”宣明珠片刻失神的功夫,忽一股刺鼻的酸味袭来,聂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抬手覆住肩头一抹,竟不知手心里藏了什么,肩上的红印与手掌皮肤瞬间腐烂一片。
饶是宣明珠也忍不住长身而起。
她骇然瞪视那张眉头都没皱一下的石像般的面庞。
老狐狸,的确是个老狐狸!先以信物保证她确认了他的身份,将话传到,再将这唯一的把柄也毁去。
纵然她有心揭发,也无法证明楚光王的人来找过她。
因这唯一的证人——宣明珠冷冷俯视聂氏女,“本宫往日听说,死士的口中时刻藏着毒药,当真的么?”
聂氏放下血肉模糊的手,惨然一笑,“主人的话已传到。小人微不足道,不配做殿下的筹码,殿下若想留下小人,只会得到一具尸体。”说罢便要咬牙。
这一回迎宵及时钳住了她的下巴。宣明珠竖眉轻喝:
“罢了!人人一条命,谁也不必急着找死。放,本宫必然不能放你,本宫亦不费那功夫翘你的嘴。你身怀妙绝剑道,必也是下过苦功夫,世上无人惜你,你自己便不觉得有丁点的可惜?没准儿,哪日本宫起兴,还想再瞧瞧呢。迎宵,将人带下去看管起来。”
聂氏闻言目色微动,迟疑须臾,松下抗拒的力道,任凭被押而去。
忽听长公主又道:“等等。”
宣明珠借着方才一晃而过的灯影,皱眉走到聂氏身前,伸指拨开她散泄的衣领。
只见在那方灼毁的皮肉下方,有一个半月牙形状的伤疤,正靠近心脏的位置。
十分眼熟。
连位置也相近。
“这是,如何受的伤?”宣明珠神色清沉。
聂氏有些惊讶地望着长公主,纵使方才她传递那些足以掉脑袋的信息时,也没见长公主神色变化半分,不知何以对她这小小旧伤来了兴趣。
这问题无关大局,聂氏哑着嗓音,简略道:“几年前为主人办事,被对手的苗疆刀所伤。”
“苗刀?苗刀……”
前一刻还纹丝不乱的宣明珠喃喃两声,好像遇到了一件不可解之事,好看的蛾眉深深蹙起。
“这种伤口除了苗刀,还可能被其它刀刃造成吗,比如……
“裁信刀?”
聂氏女越听越为奇怪,她今夜,本来抱有为主子尽忠必死的决心,那使尽毕生技巧与力道的剑舞,是她获得接近长公主的唯一机会,也是对这人世最后的一场话别。
却怎么也没想到,长公主非但不要她的命,还一岔三千里地闲谈起兵器与伤口来。
满腔求死之意,在这一刻,忽然便消弥。
“中原九洲之内,除苗疆刀,别无其它刀器能形成此伤口。”聂氏说着,莫名笑了一下,“裁纸刀,文房摆设,便是尽数没进身体,也及不上这一刀的伤口深。”
聂氏被带了下去。
宣明珠迟迟转过身,推开落地的直棂窗,夜风拂起女子的鬓发与衣袂。
她对着行宫对面的远山静默。
待迎宵回来,宣明珠已撇开伤疤之事不去寻思,侧头问:“珩儿和宝鸦那边?”
“殿下放心,公子与小姐处安排的侍卫一向最周密,那里并无异样。”
“那便好。”宣明珠凤眸深处浮动着幽邃的光影,“料想他也不是来与我结仇的。楚光王,楚光王,原来是这老贼,当年四哥举反旗,先帝便怀疑背后有宗室之人支持,只是四哥抵死不认,一直也没能揪出那个人的尾巴。如今……”
演了三年的戏,如今那只老狐狸是终于相信,她与皇帝当真的不合了。
迎宵的心血自方才便凉了半腔,如此天大的事,关乎江山半壁,得快快传回宫里才是。
宣明珠却说不,“他这是投石问路,咱们不能打草惊蛇。若这边一收到消息,后脚便传回洛阳,不是一切都露馅儿了吗。”
迎宵肃容道,“殿下放心,属下等定不会留下痕迹!”
“我的人,我自信得过。”宣明珠捉过一缕发,在指端翻来覆去地缠绕,如同在捋那隐藏在乱麻中的线头。
“问题是京城那头,皇宫暗处,会不会有楚光王的耳目。”
昔日他在暗,自家在明,如今他图穷匕现,却将后路扫得干净,依旧如同在暗处,冷眼观察着她的选择。
宣明珠心里又骂一声“老狐狸”,这个时候,便体现出身边有个可信任的客卿是多么重要。
她虽带着几人,奈何考验时日尚短,这件事上她不敢轻信任何人,皱眉沉思半晌,道:“你先给梅……”
未说完,自己又摇头,“不,让我再想想。”
在这无月的夜晚,不眠之人岂止一个。
上京,楚光王府。一个身着绛色团纹福禄锦袍的银发老人,拄着南山龙头拐将孙儿领到他的书房,颤微微取出一个黄绸包裹的匣子。
匣中有一方印,上刻阳文“永固维城”,乃昔年先父所赐。
“一众封王的兄弟中,只有我册礼时得了玉印,虽为私印,却令我大受鼓舞。”
楚光王宣戬捧着那方印,陷入对往昔的回忆,“父皇不该给我这样大的希望啊……他老人家既暗示我与太子分势驰衡,便不该在最后又收回这份特权,令我空欢喜一场,一无所得,一无所得……”
“祖父,”宣含弼扶着他,忧虑道,“与长公主联合这一着棋,会否太过冒险了?”
“冒险?欲成大业何事是不冒险的!”楚光王目光矍铄,不再是人前慈祥软和的模样。
“弼儿放心,昭乐是祖父看着长起来的,她骨子里那份儿傲性,祖父看得真真儿的,她不可能受屈于宣长赐那个毛孩子之下。”
先前他还有些拿捏不准,凭着几番大浪淘沙安然活到今的直觉,怀疑长公主与小皇帝联手弄鬼。
可昭乐一砸司天台,他就确信这不是做戏,做戏没个将老祖宗的礼法都踩在脚底下糟蹋、往天子脸上抹黑的道理。
这位小姑奶奶,是真敢不把天家颜面放在眼里,真敢与小皇帝叫板呐。陛下呢,年纪轻手腕子弱,握不住长公主,到头来雷声大雨点小,眼睁睁看着人出京去行宫游山玩水,连北衙军都控制不住。
主弱臣强,这正是宣戬看中时机,想放手一搏的原因。
毕竟他老了,还能再等几个春秋?壮年时的雄心如东流逝去的江水,他自己没能实现,宁愿化作青云梯,托孙子一把。
都是姓宣,都流着祖宗血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本就该有能者居之。
不搏这一回,他死也闭不上眼。
可宣含弼的想法和老一辈儿有所参差,优柔地拧起眉心,“长公主傲性儿?孙儿只见这些年她尽追着梅驸马走了,心里只有儿女情长的人,真能指望得上?”
“你糊涂!”
宣戬斥道,“昭乐不和梅鹤庭休离,祖父还不敢下出这步棋!姓梅的是什么人,帝师白泱的关门学生,把恪职尽忠刻在脑门子上,往常昭乐对驸马百依百顺,才不得不隐忍皇帝一二,可如今——”
人老心不老的楚皇爷眯起双眼,“真是天助我也。”
当当当,三更天,佛寺的木鱼敲了三下。
侍者智凡往小小的灯盏里续添灯油,一灯依旧如豆,一室晦暗如潮。
“禀尊师,楚王那头,沉不住气了。”
敲本鱼的僧没有回应。
侍者又道:“还有一事,那个人,先头进了回宫,而后去了趟颠白山隆安寺,之后便出洛阳,行踪隐蔽查不到。”
“无非,去攀山了吧。”清泠曼婉的声音出口,方寸暗室恍如梵音普降,现大光明。
莲花垫子上,手执木鱼棰的和尚一身海青袍如墨,一双水蓝瞳如魅,微笑,生拈花随喜相。
“他早晚会明白的,有一座山,是他的劫,这一世都休想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