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枰棋连中盘都没撑到,便分出了结果。
雕玉似的秀长手指将黑龙合围中的白子一粒粒剔出,声音也似玉沁般凉润,道声承让。
宣明珠往那溃不成军的棋盘上盯了一阵,才明白原来从前都是他哄着自己玩的,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棋艺。
也并未见多沮丧,托腮漫淡点头,“梅卿高着。”
素玉般不施粉黛的脸庞,有种自然慵懒味道,像这近午的夏日,引人向下挪动视线,将那两瓣朱唇当作沙瓤的西瓜,软,甜,解渴,又怕越解越渴。
梅长生投下交织的睫毛。棋下完了,话也说毕,他将黑白二色分别拢进棋盒里,阖上盖子,起身。
“臣告退。”
殿外的姜瑾见公子出来,连忙上前,试图从公子的神情中看出个什么来,一无所获。
梅长生令他少待,去旁馆与子女道别。
宝鸦知道阿爹要走了,眼中虽然满是不舍,但乖巧地没有缠人,认真和阿爹拉勾勾约定,中秋节一起到城中看花灯。
梅珩则捧着一本早已备好的读书存疑笔记,按上面所列的疑惑一条条请教父亲,有些短义经条梅长生当场便解答了,另有三两句说不清的长篇大论,他便说回府后整理成信札给他送来。
梅豫便直白得多了,看着梅长生清瘦的脸颊道,“父亲多注意三餐准时,公务虽繁,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梅长生一一答应。
之后他和姜瑾一道出行宫,姜瑾忙不迭追问如何,梅长生始终沉默。一直到走下山道,离开了北衙军驻守的范围,他方淡淡道:
“将人手安排回去吧。”
姜瑾一听就明白了。
之前公子将行宫中安排的耳目尽数撤出时,他还心存疑问,多确认了一句,全部都要撤走吗?公子当时点了头,说:
“她不会愿意被人暗中监视着,即使是一种出于好意的保护。她不喜的事,我不逆她意。”
所以公子之前才拿不准公主究竟有没有喝药,需要亲自来走一趟,因为行宫内外,属实没有他的耳目了。
现如今,公子又说要重新安排上,也就是说,他信不过言淮转手送药了,这便意味着,先前的药汤——大长公主并没有服下。
公子这是要再挖一回心。
姜瑾停了脚步,眼神有点发木。
“怎么?”梅长生察觉到他的异样,回头一顾。
“公子恕罪。”姜瑾生平头一次在梅长生面前生出包天的胆子,直视他道:“属下要将五年前的事告知公主。”
他这两日做噩梦,尽是替公子挖心的场景,那血淋淋的腥臊让他每每一身冷汗地惊醒。姜瑾就一个念头,他拦不住公子不拿命当命的疯子行径,至少可以让公主殿下知道,公子为她做过什么。
他只是一个小小从吏,却也想替公子正回名,告诉公主殿下,公子爷是有将她放在心上的。
“五年前殿下的生产日,公子并非不想回去陪殿下,是被一帮子苗疆杀手暗伏了。”
姜瑾至今说起还带着点更声,“公子你为何一直不说,当年有人欲暗中对公主不利,你是为了调查才……”
“你再说一遍。”梅长生冷声打断,黑沉的眼珠盯在他脸上,“你要做什么?”
“我……”姜瑾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双森黑锐利的眼珠仁像猎豹一样锁在他身上,让他错觉只要敢多说一句,公子能用目光活撕了他。
就在这时,梅长生慢慢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脖颈。姜瑾心里狠打了个寒颤,双腿定在那里动不得。
那只冷白玉似的手却只是为他正了正襟领,阴冷褪散的眸色,蕴着几分淡,“有什么话,回家里说。”
姜瑾实在是不明白,公子到底矜持个什么劲儿?他看着那双平静到不争的眼睛,心里更难受了。
五年前那起案子,是梅鹤庭经手过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开始只是一件简单的皇商买凶杀人案,结果快要结案时,梅鹤庭顺着那杀手的藤蔓往深处查,意外发现这群来自苗疆的亡命徒还受雇于他人,刺杀的对象竟是宣明珠。
有人要买长公主的命。
当时正值先帝刚刚坐稳龙椅,荣亲王叛乱的后患尚未完全平息,东南藩镇不稳。
而宣明珠与先帝一母同胞,手中掌有财权,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若有藩王贼心不死,最简单的方法,无过于断去皇帝一臂。
那时节,宣明珠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梅鹤庭未惊动她,将此事秘报先帝。先帝听后无比重视,给了他人手特权,允他放手去办此案。
饶是那般精密布置,在那个收网的雨夜,他还是失算,被对方反剿在一片山林中。
当那把盛着凉月寒光的弯刀搠进他胸口时,梅鹤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还有一盏灯在等着他。
家中还有人在盼他回去。
那夜的雨大得像一场地狱,他带去的人一个个倒下,周围尽是雨水冲不净的血腥。他命大,刀锋偏了半寸,就凭着心里的那份牵念,硬是撑到了援兵来到。
可他不知宣明珠会早产。
梅鹤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几人抬着回去的。一路上他还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瞒住受伤的事,莫惊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长公主府,他却得知,宣明珠已经为他生下女儿,临盆时大出血,刚刚才脱离危险。
梅鹤庭那一刻头脑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难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
换衣,掩伤,一声抱歉,是他当时唯一能粉饰的太平。
他母亲便因为在生他时受惊,落下了终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刚经历过一场死劫,他不敢再让她受到丁点的惊吓。
那疤后来结了痂,他骗她,是裁纸刀划伤留下的痕。
倘若说出真相,会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当然,抵消一份内疚,好像那个在妻子难产之夜没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变成了没有错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责备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过往云烟更久远的埋在黄沙下的旧事了。
他凭什么再捏着这份自怜,去扰乱她心?
方才下棋时宣明珠说的虽是玩话,亦为实情,若非她觉得时过境迁,认为他们两个人目前的距离君臣分明,轻松自在,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
这意味着,但凡他表露出半点留恋过去之心、对她肖想之意,她对自己仅剩的这一点信任也会收回。
他用伪装换取宣明珠放下防备,宣明珠以这份坦诚,一步步堵死他阴暗的心窍。
如饮鸩,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长生低头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无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无妨,他只要留住这个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来。
姜瑾却不能理解公子的九曲回肠,嘴长在他脸上,腿长在他身上,他在犹豫。
梅长生不觉抬手捂了下胸口,轻叹,“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么?”
姜瑾拨了拨了脑袋,依旧不挪步。
正僵持间,二人身后的墁青砖路突然传来一阵马蹄急响。
一道清脆的女声喝了声“吁”,梅长生闻声回头,见一匹青棕马上并坐着两个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个严格来说还只是个孩子,十岁左右模样,身穿红衣红裙,脸上却委顿苍白,身子软得像只破面口袋,好似随时会栽下马来。
红衣少女身后那控辔的,却是个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马下鞍后将红衣少女扶下来,有些谨慎地向来路回望一眼,对怀中女孩道:
“咱们到行宫了,你别怕,横竖有长公主替你做主。”
说话的这个姑娘,梅长生认得,是与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姜瑾一眼,平复思绪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梦鲸先前只顾赶路,却是没注意到牌楼下还有人,听见清沉的声音先是一愣,待发现梅鹤庭在这里,十分意外。
不等她开口,那个红衣女孩怔怔抬头看了梅长生几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声大哭:
“姨父!求您替红缨主持公道!”
梅长生听见这声称呼,眉锋缓动。
姜瑾本来还沉浸在为公子心疼的情绪中,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到,看着红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记起,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独女陆小娘子吗?怎么弄成这副形容?
“咳,”李梦鲸干咳一声,老大都把这个人休了,哪里还论得上一声“姨父”,“红缨,你认清些。”
她仿佛对梅鹤庭很有意见,不愿过多与之交谈。那三公主之女陆红缨方才在惊惶之下见到梅驸马,只觉是见了亲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这层身份,更觉有了倚靠,才一时失了态。
经李梦鲸一提醒,她想起来大姨母与梅大人早已休离,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狱了,一瞬没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来。
梅长生见状便知有事,伸指点了姜瑾一下,令他留在这儿,稳重的嗓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送你们上去。”
对于梅鹤庭的去而复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见风尘仆仆的李梦鲸和外甥女,她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陆红缨此时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宣明珠面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没了!”
宣明珠乍听之下甚至有些没明白,宣明月没了?她比自己还小一岁,素来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没了?
她自小独得父皇宠爱,后宫中的那些妹妹自然面酸眼热,所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缘浅薄。惠妃膝下的三公主,从小就是个老实头,宣明珠不去欺负人就不错了,论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过再疏远,身体里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况是一条人命。宣明珠唤澄儿打水,端来安神的茶饮,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长生合乎礼数的却行回避,被宣明珠余光瞥见,对他道:“你先别走,一道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