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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鹰隼来,梅长生下马解披风,呼出一口百余里奔波的热息。

上京城的朝阳落在护城河粼粼的水面上,泛起醉眼的金波,同样也落在男人那张年轻如玉的脸上,连眼睑下两片青靡的黯影也遮渡得无瑕。眉眼之色如墨新摹,不见困顿,反而矍熠生采。

坊禁开启,一百零九坊通达的街衢上,车马渐渐喧阗,间杂着东胡大食等外族人的琳琅廛肆,也逐渐语声热闹起来,都人僧道,茱萸菊灯,洛阳城在又一个明媚的晨日里活了过来,梅长生的心好似也随之活了过来。

最近几回往返,皆是匆匆来去,可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疲惫。这一次回来,他终于可以不必遮掩,他怀揣着一个莫大的惊喜要去献给朝思暮想的人。

他是来客,亦是归人。

隼爪绑的那张信笺,他展开掠过几眼后揉碎在风里,奖赏一般抚了抚鹰隼头顶的黑羽,过了城阙,勾唇翻身上马。

直奔镇国公主府去。

余七传来的那张纸上,简略写了昨晚杨宅起火的前后,以及捉人刑审后线索断在了护国寺,这些皆在梅长生意料之中。

早在他于汝州审过那些揭榜郎中之后,便传信回京着手布下这个局。

杨延寿当然不可能在如此巧合的时间醒来,是他让留在上京的人手将这消息故意散布出去,为的是打草惊蛇。

昨晚上烧的,当然是座空屋子。

不过为了作足戏,假装杨太医转醒,的确也没少花费心思。

他需要一个确证,证明法染是一早便知宣明珠误诊真相的,梅长生自己笃信这一点,可惜口说无凭,而找出证据的关键点便在杨太医身上——

谁会针对一个昏迷半年突然醒来的太医呢,只有怀藏着一个秘密,并担心杨太医把秘密暴露出来的人。

那帮放火之徒一层层听从上令,只能供出上家是护国寺的一个火者,余者一概不知,并不能直指法染。可只要他露出马脚,便好办事。

宣明珠会知道,是法染欺瞒了她。

自然,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而今天下第一等着紧事,便是他马上要去亲口告诉她——她并没有患上血枯症!

马蹄疾如风雷,一路来到公主府,梅长生急勒缰绳,不待坐骑立稳便下马,被鞍角挂下了腰间的金鱼袋,他亦不管,撩袍跃上石阶。

抬手待要敲响门环时,这个人却又迟了迟,想想,连忙踅身走回马旁,将那枚金紫鱼袋取下,端正地系在腰带上,想想,扽一扽襟袖,将落在发后的两条额带垂下的黑缨以指梳栊在胸前,再想了想,又将素缎披风也拿过来,抖擞开重新披在衣袍外头,系好领带。

至此上下观顾一圈,再无不足,方快步回到朱门旁叩响大门。

门开了,出来的还是上回那个告知他公主去了行宫的门房。

自从公主与驸马和离以后,这门房每次见到梅大人登门,都要惊上一惊,这回也不例外,两眼望着梅大人英姿齐整的模样,纳罕:“梅大人?”

“我有要事告知公主,让路。”梅长生按捺心跳,说完便入,把门房吓了一跳,着急地呵腰拦阻:

“大人,这不合规矩啊……您别为难小的,若是惹了殿下恼火,小的一颗脑袋都不够赔。我这就往里通报去,立刻马上!您且少待片刻,啊。”

梅长生被他一句话提醒,心想,确不该惹她生气的,越是这时候,她的规矩他越要守好,九十九拜都完了,不可差这最后一哆嗦。

便依言驻足,抵牙等着小子进去通传。

一去不过片刻功夫,梅长生透过半开的府门,盯见里头那面熟悉的影壁墙,看着早晨的浮气日影在玉璧上缓缓浮漾,度日如年。

终于人回,请他进府,他又觉得带路的小厮行得太慢,这府里有哪条路是他认不得的,还用得着引么!可只能捱着,生风的玄色斗篷拂过青石雕砖,近了一步,又近一步……

一会儿他是要先铺垫些话再告知她,还是直接说呢,她听见了会有多高兴,会不会激动得站不稳,会不会喜极而泣,他便可以伸手扶住她,将肩膀递过去给她靠……

入内庭,小厮去了,又换成女使引路,女子……女子行得更慢!梅长生牙根子痒唆唆,心腔子悸栗栗,转过那条花多迷眼的恼人的菊径,上了那道好像长得不见头的抄手木廊,终于,他看见了厅门悬挂的竹篾帘子。

女使道声“梅大人来了”,素手掀帘请他入厅内,梅长生笑着走入:“殿下……”

他的步履刹那止住。

看见厅里的那个人,他的笑容僵成嘴边的两道疤,明亮的目光骤然阴沉成无底深渊。

法染对他一笑。

“你怎么在这儿……”

梅长生嘴唇嚅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发出声音。

“大人如何回京了?”宣明珠在法染对面的檀香座儿里,眼圈还红着。

她尚且无法完全消化九叔带来的消息,此时心里头,又是喜极又是惘极,上接不着天,下落不了地,见到梅长生也撑不出往日的疏离了,目光呆呆地瞧着他,清弱柔软。

九叔早起登门,方才告诉她,自己无病,是太医当日误诊。

怕她不信,特意带来寺里的高僧与太医署两位医正,轮番为她诊脉,都确定了误诊之说。

“先前在护国寺为你号脉时,我便有疑虑,只是当时不能确定,不敢令你空欢喜,故尔换了副药以观后效。如今不会再有错,我的话,还不信么?好姑娘,哭一哭也好……”

后头九叔又说了什么,宣明珠已然听不清了,从她眼里流出的泪塞堵了她的七窍五感,只有劫后逢生的喜悦是真实的。

她当然信九叔,她简直说不出对他有多么感激,将这样个天大的好消息带到自己面前。

就在昨日,她还在小芝姐姐跟前托了孤。

宝鸦衣食无忧,不缺人照顾,但她就是怕她走后,她的心肝宝贝伤心受委屈。金奴玉婢再多,锦绣华馔再盛,若不能让宝鸦快活,心无忧鹜地长大,一切又有何意义。

宣明珠她害怕。

过去半年里,她每日心怀宽畅地享受生活不假,她潜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也不假,这些难以言表的苦,她找不到一个人来说。

同样不为人知的,是那些漫长黑暗到让她联想到棺椁的夜,是那些酒醉昏沉后馥靡到让她以为是避腐丸的香……

有时候她做梦,梦回那颗伐倒的桃树下,蹲身抱住自己,期待着有人像小时候一样喊她一声醋醋,可是总也等不到。

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总也等不到。

现在,终于有个人穿透黑暗来找到她,笃定地告诉她这确实只是一场噩梦,牵住她的手,呼唤她醒来,让她睁开眼看看她自以为变成废墟的生命之上开出了繁花似锦——

她怎能不喜,怎能不悲,怎能不感激涕零。

梅长生自进门起,便没有说话,法染体贴地打破厅中沉默,曼音清妙道:“梅大人此来正好,恰有件随喜事道予你听,镇国的病,实为误诊——梅大人听了可觉欢喜?”

梅长生电一样的目光射向他。

陡然明白,那张被他揉散在风里的纸真真切切成了一张废纸。

法染自抄了后路。

他如今成了为公主费心诊病的好皇叔,自己若拿杨宅失火一案说事,他可反诬他存心嫁祸。因为,那个代表法染罪证的秘密,被他主动告诉了宣明珠。

就在梅长生一步以前。

他就慢一步。

法染姿态惬意地坐在椅中,合手念一声偈,唇角含笑地望向梅长生,和善庄严。

罪过,罪过,真是喜于看他错愕无法的表情。

——天真之人,以为爱别离便是最痛么,以为剜心血便是最痛么,以为药倾花便是最痛么。不是,远远不是啊。

世有千万法,你再敢踏前,我一一讲给你听。

宣明珠听得九叔问梅长生可欢喜,拿帕子蹭了泪,下意识抬眉看他一眼。

却见黑沉的斗篷笼着那道修长身影,男子轻抿着唇,两睫微敛,瞧不出半分笑模样。

她一想却也是,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外露的,昔年纵是大小登科,也从没见他放怀笑过。

佳木宁折不弯,良玉愈烧愈冷,说的就是梅鹤庭了。

寒心谈不上,早已过了那时候,宣明珠顶多觉得有些唏嘘,亏他那日在帝姬陵做出真心真肺的模样,她为此还反省过自己,因此撵他出京是否过份了些。现下,他哪怕随意应个景儿也好啊,却没有。

不管别人了,宣明珠心里涌动着如获新生一般的痛快滋味,又后知后觉方才在九叔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哭,赧然拭泪,向他再三道谢。

她身边的女使也都欢天喜地,尤其澄儿,手背都掐紫了还激动得松不开,眼泪从方才起便没断过。宣明珠拍拍她,脑子始才转起来,顾不上问梅长生为何回京又入府何事,哝哝地吩咐:

“快打发人去悄悄地告诉豫儿,还有崔嬷嬷,嬷嬷跟前缓着说,千万别激着老人家。还有言世子,迎宵亲自走一趟,这便到值上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些都是最关切她的人,或为她暗自神伤,或为她多方寻药,或为她流过数不清的泪,皆应该一刻都不耽误地知晓这事,大家一齐高兴高兴。

女子的嗓音如轻潮退去的软沙,因那份不知如何安放的新蕾开花般的柔软,让人娇怜也流连。

正吩咐着,突听有人道:“臣欢喜。”

宣明珠讶然转头,带着瑞香的身影已覆到了头顶。

梅长生低眸望向她,长襟似水,笼住他全部的热怀,慢慢道:

“殿下无事,臣心万分欢喜。方才,臣是惊喜得傻了,想叩恩上苍垂怜,想拜谢八方仙灵,想得不知想怎么样才好……”

法染盘弄佛珠的手指一顿。

梅长生眉睫间一改矜冷,脉脉笑起来,红着眼对女子道:“臣只是讷于言说,此番心境,殿下知长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