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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州码头这一日停靠了一艘宝船,排场富丽,不似商船也不是客船。靠岸后,先有护卫模样的数人下船警戒,见无异状,方放下船梯。

而后只见二丽颜女子拥着一位身着紫蒲袨服,发簪紫宝石葡萄金钗的妙龄女郎下船登岸。

那女郎身姿纤盈,眉心一粒天然殷红的小痣百媚横生,如绸的青丝随常绾就玉蝉髻,亦显出华贵风采,踩在久违的陆地上,她的檀唇抹开一缕恬淡笑意,凤眸眺望天光,舒适地眯了眯眼。

跟在女子身后下来的,是一个穿帝释青挑丝双鹤袍的年轻男子,唇薄而润,眉逸却锋,一双眼初见清雅,却有锐光隐含其中。

男的风雅,女子韶美,见者猜测如此般配的二人多半为一家子,却是男人抱孩子的稀奇光景,哦,那恐怕是个入赘婿吧。

梅宝鸦被父亲稳稳地揽臂抱着,她瞅着阿耶眼下多出的两片淡淡青影,奶声奶气问,“爹爹晚上没休息好吗?”

梅长生听了微顿,歪头在小姑娘耳边悄声道,“我晚上做贼去了。”

宝鸦便被逗得捂嘴咯咯笑。

宣明珠闻声回头,瞧见宝鸦笑得开心,不觉也莞尔。

这几日她休息得倒不错,虽然多年不犯的月事病又找上门来,至少睡了几个囫囵觉,前一日葵水走尽,便觉神清气爽。

她往梅长生脸上望了一眼,近几日总见他白日补眠,碰面的机会不多,问了声:“无事吧?”

梅长生听问,露出抿唇赧笑的样子,摇了摇头。

这时迎宵走来对公主低声说,“码头边有几个人盯着咱们,方才一上岸,这些人便四散去了,下属已派人跟着。”

宣明珠闻言挑动眉头,转看梅长生,后者向四周淡淡扫睫,哂道:“不用跟,八成是州牧府的人。”

阜州是一行人南去扬州途中中转的一站,也是梅长生此行奉旨按察丝税的第一站。

他这钦差衔儿领得虽低调,到底不是完全秘查,收到风声的州官,总会闻风而动的。

果不其然,他们前脚到了驿馆,阜州牧杨青昭的请帖随之送到,帖上殷勤地要为钦差大人摆宴接风,地点就定在太和楼。

太和楼是阜州城最大的酒楼,最出名的是陈年老酿,性醇且烈,所以他家的酒席都有个名头,叫做“醉扶归”。

宣明珠瞧了梅长生转手递来的帖子,流转眸光,第一件事就是问他:

“身边有挡酒的人没有?”

这话说得直白,又有点伤人,梅长生哑然看她,手指揉了揉鼻尖。

落地罩里正帮着使女将宣明珠的象梳钗环等物取出摆放的宝鸦抢着嚷道,“阿娘,爹爹之前吹牛说他酒量可好哩。”

梅长生轻咳了声,宣明珠目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口里纠正女儿,“不许对长辈不尊敬,那个啊,叫做夸口。”

梅长生无奈失笑,“不敢在殿下面前夸口酒量,只是无妨,臣能应付。”

“依你看,”宣明珠收敛玩色问,“今日能见着此地的丝税账册么?”

她之所以这么问,其中有个由头,要知阜州生丝原与湖州齐名,只因产量稀少,物以稀为贵,所以价格比湖丝还要贵上三成。

宣长赐登基的第一年,少年锐意,欲做出一番改革,便将改稻为桑的第一个试点放在了阜州。却不想闹出了豪绅强占民田取利之事,死伤数人。新政出师未捷,中书门下两省纷纷进言此策过于冒进,不利民生,加之新帝登基初期事繁,于是改稻的事便不了了之。

要说新政伤农,出现侵占田产压榨百姓的事,其实在前期由朝廷委任专员监察管理,这个问题全然可以解决。而提高丝绸产量后江南富庶,充裕国库,长远来看是利大于弊的。

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当地府牧守成不愿改革,怕动了自身的利益,所以推行不开。

就说这各地的丝税,当真如呈到户部的账册那样笔笔透明吗,江南六个织造大州以扬州为首,互通往来,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只不过先前朝廷一直腾不出手来清查,而今梅长生挂了这场硬仗的帅,第一块绕不过去的硬骨头便是阜州。

“殿下放心,”梅长生道,“臣心里有数。”

宣明珠看着他,这人素来报喜不报忧,自然到了何时都“心里有数”。

那两个淡青的黑眼圈,还在他脸上挂着。

她又想起那日他自比张浃年,还有对他那九曲心窍的猜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慧极必伤四个字。

她眉心若蹙,捻指轻叹道:“此策利国,大人任重,你的能力自然不消说,可真要有什么为难处,也不要自己挺着,可同我说,我帮不上忙还有陛下。”

想了想,她又道,“这么着,我想着在驿馆歇过一天,留下一半人手给大人,我带三个孩子先下扬州探望梅夫人,也免得大人后顾不及,左右分心。”

她心里对于皇帝让梅长生去削整梅家的事,始终怀有一点同情与愧意,知他是孝子,故有此提议。

不料梅长生想也没想便摇头,“不妥。”

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强势唬了一下,鬓边的葡萄流珠微动,发出珰然声响,诧然抬头。

却见对方目光温润地望来,对她解释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带着宝鸦南下的,如今劳动了殿下同行,但臣这一路一直是以没有殿下随行的情况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赖于殿下安排周全,总要尽力学做一个更合格的父亲。臣能做好公事,也会兼顾家事,还请殿下拭目以待。”

宣明珠听后沉默半晌,忽伸出两根手指头,朝他晃了晃,“这是你第二回驳我了。”

面上却无生气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

梅长生还没说话,宝鸦耳朵尖跑出来,站无站相地随落地罩的圆月木槅而靠,撅着小屁股,把自己柔软的身子凹成半个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还能早点回来给我讲睡前故事不?”

梅长生张张嘴,还是没等开口,宣明珠又道,“你父亲今日有应酬,晚上……”

“能回的。”梅长生终于插进话头,也不知是对谁保证,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会早点回来。”

他既这么说了,宣明珠便没再坚持。

于是梅长生回房换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将及晌午时,便带了余小七等几人去太和楼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头照应些。”

江南的气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长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身轻丝锦服,衬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楼前,早有几位当地秩吏敬候,个个身着阜丝绸服,华丽富气。

见了这位朝廷派来的梅巡抚,他们脸上有愕色一闪而过——虽则对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闻,眼前之人却仍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年轻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贵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长孙么,互相打个眼色,忙赶前见礼。

“下官等见过梅大人。大人当真龙姿凤表,此番路途契阔,有失远迎,州牧大人略备薄酒,已恭候多时了,请,请。”

梅长生神色清谡,略略颔首致意。

他观顾酒楼两傍,见隔壁是一间客流很盛的点心坊,新出屉的糕饼甜香飘荡而出,目光微动,道声稍等。

当地官吏大眼瞪小眼,只见这么个风姿矜贵的人物迈步走到那铺子,问点心怎么卖,什么点心好吃,哪样是甜的哪样是酸的,问明后选了几样,请店家包得精致些送去下榻的驿馆。

几步路的功夫,此事便传进了二楼雅厢的杨青昭耳里。

这位年过半百的阜州牧面对一大桌酒菜,与邀来坐陪的当地丝绸富商互相对视,捋着黑白掺半的胡须狐疑道:

“这位巡抚大人什么意思?点心,打包,莫不是暗示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人沉吟道,“正菜之前要点心,这位大人的胃口怕是不小。”

这厢兀自惊疑,梅长生已款款然上得楼来,进门与杨青昭寒喧过后,目光不动声色地巡视一遭。

这一桌非官即富的人物,其他深浅一时看不出,却皆似有海量的人。

果然,众人将梅长生让上主位,开席后先恭维着轮番敬了一巡酒,而后便是真正的“酒”宴。

什么酒烈上什么,哪坛斤重上哪坛,但凡梅长生略提一句税册,那觥筹又源源不绝地敬上来了,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可谓是登峰造极。

他要动人家的钱袋口,人家便给他一个下马威。手持御令是一回事,可还有句话,叫现官不如现管。

梅长生眉目嚣然,尽数承下。这场酒一直从中午喝到黄昏,一圈的人趴下了大半桌。夕阳照入窗阁,将梅长生锋峻眉弓上晕出的两道酒红染得更红,他抬手,扯动喉结下裹束严实的白色襟领,翘起薄秀的唇角:“杨大人,还喝么?”

杨青昭设这一宴的醉翁之意,第一步便是将梅长生灌醉,所以这一桌人数他喝得最少。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梅三爷那儿得到的情报居然有误。

不是说梅长生打小不沾酒,是个三杯就倒的人物么,怎么到了这会儿,他的眼神比自己还清醒!

那双眼睛,收了笑意,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把杨青昭额角的冷汗当场就盯了下来。

自己错估了他,这个年轻后生比想象中难缠。

心思电转,杨青昭瞬间换了副笑脸,叫伙计上了醒酒汤,满面堆笑道:

“下官一心想着招待好大人,一不留神热情过了头,惭愧惭愧,实是杨某这地主之谊没尽好啊——梅大人,先喝盏汤醒醒酒?”

梅长生嗓音沉哑地笑了一声,说不必,从袖中取出一条雪白丝帕,漫然掸了掸沾染酒气的衣襟。

而后松开手指,那帕子飘然坠下,他顺势倾颓身子,一巴掌拍在杨青昭的后脖子上。

“啪”地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

酒是热的,那颀长冷白的手指却冰凉。

“不是大人的地主之谊未尽好啊,”男子一身的君子风度仿佛被下肚的烈酒烧了个殆尽,形骸放浪,眯眸肆笑做醉语:“梅某瞧着,怎么像阁下这颗脑袋没长好呢,再好的酒,没了脑袋,老兄你说,可该怎么喝?”

杨青昭的心凉了半截。

他当了半辈子官,头一回被人这么单刀直入的威胁。梅三公子先前给他介绍这堂哥的为人行事时,可完全不是眼前这说法啊。

岔子已经出了,他咬咬牙道,“梅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下官跟您说句实话吧,这阜丝为何珍贵,物以稀为贵,若一旦改稻为桑全面量产……”

他决意说正事了,梅长生反而抬起一只手止住杨青昭的话,笑笑,“本官醉了,大人说什么,本官听不分明。”

杨青昭心下郁闷,哪有酒醉的人会承认自己喝醉,他眼珠悄悄一转,试探道:“既如此,下官为大人在后头备好了厢楼,请大人移目歇一歇神吧。”

梅长生垂睫的刹那,目潋精光,低低冷笑:“你想好了再说,真要,请本官过去吗?”

“大人不是想看官税册子吗?”杨青昭赔笑,“那税册便在后楼,大人见到了,下官也可有个交待了。”

“殿下。”驿馆里,宣明珠正带着宝鸦用晚膳,打探回来的迎宵向公主禀告,“这阜州的州牧果然有意刁难,备了一桌烈酒等着梅大人。”

宝鸦听了顿时竖起耳朵。

宣明珠拍拍她的头,说了句“别担心,你爹能应付”,自己却放下碗问,“他醉了?”

“似乎是醉了,而且……”

迎宵犹豫了一下,见殿下没有支走小小姐的意思,只得低声道,“属下打听到,那杨州牧仿佛在酒楼后厢蓄了一名绝色的……瘦马小娘。”

宣明珠:“嗯?”

“嗯?”宝鸦把碗一撂,眉毛敏锐地折起来,“什么什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