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灾变,就会有很多原本可以自食其力的百姓破家,原本可以养活一家人的田地,就会被有钱人用一点粮食换走,原本可以给一家人遮风避雨的房子,也会被有钱人拿走,原本被农人视作家人,性命的耕牛,也会被有钱人牵走,很多时候,有钱人连穷苦人家的看家狗都不会放过……
卖掉了土地,房子,耕牛,看家狗的穷人,肚子总是饿的,没有财产可卖的情况下,就开始卖儿卖女,卖妻子,啥都没有之后,就只能卖自己为有钱人家的奴仆……
有钱人想在太平日子里大发横财的机会不多,可是呢,每当有了很大的灾变的时候,乡野里就会出现无数的锦衣玉食的富豪。
这些人之所以成为富豪,并不是因为突然创造了一条新的财富之路,而是把很多原本可以自给自足的乡农们的财富贱价收取,等灾变过去之后,所有的东西恢复了原状之后,他们就很自然的变成了富豪……”
淳于氏是一个见识广博的女子,本身又是乡野间耕读传家的人家出来的女子。
她对于乡野百姓们的生活变化,知道的非常清楚。如今说出来之后,自然是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李思抱着饭碗低头吃完了面条,仔细把自己弄干净之后,抬头看着虞修容道:“我以为做生意赚钱的方法是弄出美味的食物,做出暖和的棉被,修建漂亮的房子,弄出别人想不到,做不到的好东西,然后再高价卖出去……”
虞修容笑着抚摸着李思光洁的脸蛋道:“咱们家就是这样,你师傅常说不使人间造孽钱,你再咱家看到的生意,不论是杀毒药,还是棉被,晋昌坊大食堂,坊市改建,都是堂堂正正的好生意。
因此上,你在云氏的吃喝用度的花费都是干干净净的钱,你也是被妈妈从小用干净钱,干净粮食养育大的,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腥气。
妈妈就想着用干净的钱粮养一个干净的小女娘,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得到上苍庇佑,一生都会平安喜乐。”
李思把脑袋从虞修容怀里抬起来,咬着一嘴的细牙道:“妈妈,我比那些乡野间的有钱人更有钱吧?”
虞修容道:“是啊,就算你手里的钱不够,你父皇,母后,太子哥哥这些年给你的钱粮,妈妈都替你收着呢,你当然比他们更加的有钱。”
李思朝虞修容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道:“我要是去了偃师,把那里所有的物资价格全部稳住,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崔瑶笑眯眯的道:“原本需要卖十亩地才能侥幸活命的人家,现在只需要卖出两亩就能度过灾荒,原本需要卖牛才能活命的人家,现在,卖掉一头驴子就够了……至于卖儿卖女的人家,或许只需要卖掉闺女就能度过灾荒。”
李思长出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下一场,我去偃师县。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去见一个人。”
崔氏笑道:“要去见谁啊?”
李思掩着嘴巴笑道:“英公。”
虞修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给李思理一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拍拍她的后背道:“尊师重教,是云氏的美德,万万不可违背。”
李思重重的点点头就跑出去了。
崔瑶若有所思的对虞修容道:“云氏真的很尊师重道吗?”
虞修容道:“你在云氏都快成主人了,还说云氏不尊师重道?”
崔瑶撇撇嘴道:“我就是觉得君侯的老师李义府现在有些凄惨罢了。”
崔氏道:“李义府被关进大牢以后,君侯还打发人送去了棉被跟吃食。
还给了狱卒一些贿赂,希望他们对李义府好一些,不要虐待他。”
崔瑶冷笑道:“如果有一天我被下大狱了,不要给我送棉被,吃食,记得给我送一包最毒的毒药。”
虞修容抬手在崔瑶丰满的臀部掐了一把道:“好好的,发什么疯?”
淳于氏瞅着崔瑶被虞修容掐的胡乱跳弹,没有半分贵妇人的雍容,极为失礼,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有那么一丝丝的羡慕。
白雪落地,融化之后,一阵寒风吹来,又迅速的在大地表面结了一层薄冰。
刚刚从人群脱离出来的殷二虎跟薛长风卡察,卡察的踩破薄薄的冰壳,来到一棵几个人都抱不拢的老柳树后边避风。
薛长风羡慕的瞅着远去的人群对殷二虎道:“我喜欢这样无法无天的做事情。”
殷二虎道:“你休想。”
薛长风道:“如果你不跟着我的话,此时此地,我已经是一方豪雄。”
殷二虎道:“如果你真的这么干了,相信我,这个时候,你已经死掉了,而我正在到处寻找你的尸骨,想为你修建一座坟茔。”
“以你我兄弟之才,趁乱闯出一片天地出来不难。”
“很难,而且才举旗子反叛,下一刻就被人告密,然后被害死了。”
“你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太丧气了。”
“从我被家人丢到乱葬岗上喂野狗的时候起,我就对乡野之民不再抱任何信任,到时候,因为几串钱被人家出卖,或者为了一些粮食被人家出卖,显得我们兄弟一点都不值钱,最后被官家千刀万剐的时候,会被一群一群的乡民们看热闹,你知道的,他们可喜欢看杀人了,人死的越是凄惨,他们就越是快活……而且,不论是杀你,还是杀我他们都欢喜,没区别。”
薛长风咂舌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领悟?”
殷二虎道:“乱葬岗上,当时有一只乌鸦落在我的脸上,想要啄食我的眼珠子,被我抓住,一边喝乌鸦血一边想出来的。”
殷二虎说着话,就一拳砸在旁边的古柳上。
古柳被这一拳砸的咕冬作响,随即,就有一阵虚弱的婴儿啼哭声从树干里传出来。
殷二虎吃了一惊,用指头点击一下古柳对同样吃惊的薛长风道:“老柳树成精了。”
薛长风却纵身跳上老柳树的树杈,然后就钻进了树洞里,片刻之后,就从树洞里抱着一个婴儿出来了。
小婴儿肥肥白白的很好看,是一个女婴,从绸缎为面的襁褓来看,这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里面还有一个妇人,不过她已经死了,这个树洞充当棺材挺好的,我就没动。”
殷二虎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抱过孩子之后看了一下,就扯下自己的内衣,给孩子换了新的尿布,这孩子只有五个月大小,可能是因为饿了,还在不断地嚎哭,殷二虎就摸出一个糖块,放在孩子嘴边让她舔舐。
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孩子,并没有让殷二虎于薛长风过于惊讶,就在距离此地不足五里的地方,刚刚过去的那群人把村子里的富户张仁给抢了。
他们整整在张仁的家里吃喝了五天之后,再放一把火才离开的。
殷二虎看的很清楚,张家的男丁都被整齐的吊在树上,家里的女卷则衣衫不整的吊在梁上,粮食被这些人吃光,钱财被领头的带着人给分了,至于牲口啥的,也都被那些人给牵走了。
从薛长风的记录来看,张仁家里共有田亩四千七百八十亩,城里还有两间店铺,一间是卖盐的,一间是卖绸布的,家境非常的殷实。
这个小女孩应该是张家的一个小女娃,被她母亲抱着仓惶逃离了张家躲在这个树洞里,结果,出来的时候没有穿厚衣服,薛长风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浑身发青,被风雪冻硬了。
殷二虎把孩子揣皮袄里,对薛长风道:“你去把马牵过来,我们两个进一趟城。”
薛长风指着他怀里的小女娃道:“你打算自己养?”
殷二虎道:“秀娘有了身孕,估计是一个男娃,等我们回长安之后呢,孩子应该落地了,正好把这个孩子一起养。
反正都是吃屎的娃,啥都不知道,以后就是老子的娃,胡乱养上十几年,找一个汉子嫁了,每年都有闺女酒喝,这买卖做得。”
薛长风道:“主上的任务里可没有说让你假公济私的收养一个小女娃。”
殷二虎笑道:“主上给的任务里,也没说不让我救这个小女娃。”
薛长风长啸一声怒吼道:“刚开始,老子以为你的主上是一个阴险狡诈凶狠绝伦之辈,跑之辈,跑了几年回来之后,见你没有死,还以为你主上也算是重情重义之辈,觉得在这等人麾下做事,应该畅快顺意,还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没想到,整日里蝇营狗苟如同黑夜里的蝙蝠,见不得人不说,你们从来就没有认真干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白瞎了那么多的好汉,那么多的钱粮……”
话音未落,殷二虎就在薛长风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怒气冲冲地道:“你吓着孩子了。”
薛长风瞅着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婴孩,低声咆孝一下,就朝存放战马的地方去了。
等他们两匹马三个人来到偃师县城门口的时候,在这里没有看到守城的衙役,乡勇,倒是城头上那些死不瞑目的官员首级被寒风冻得硬梆梆的,漆黑如墨不说,倒是露出来了几分昆仑奴的风采。
马蹄特特踩着青条石进入了城门,才进来,薛长风就发现有很多人在注视着他们。
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城里面好些地方还冒着烟,街上行人更是来去匆匆的不敢抬头。
薛长风长吸一口木头烧焦的气息,对殷二虎道:“有烤肉的味道,不过,我不觉得他们是在烤肉吃。”
殷二虎不屑的道:“别看现在乱的厉害,等大唐府兵到来之日,他们就会立刻变成恭顺的不能再恭顺的顺民。
现如今,偃师县的周边已经被封锁,那些恶人想要活命,只能遁于荒野山林。
不过啊,还是很奇怪啊,这些人躲在县城里没有进入山林的打算,他们真的打算在这里扯旗造反不成?”
薛长风有些兴奋的道:“必然如此,这偃师县周边山林众多,如果他们在山林中结寨自保的话,到时候,进能骚扰整个偃师县,退则能顺着山林祸害周边的三个县,如果能把偃师县的事情在其余三个县再来一遍的话,拉起一支五六万人的队伍不算难事。”
对于薛长风的疯劲,殷二虎早就不以为然了,主上早就对他说过,这个时期扯旗造反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府兵们活捉,赤条条的拉去给长安,或者洛阳人看,看完之后,最轻都是一个砍头的下场。
偃师县的状况非常的诡异,虽然到处都是獐头鼠目的凶恶之辈,偏偏街市上的买卖人家依旧在开着,似乎并没有受这场乱局的影响,只是偃师县最有名的玉华楼却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沿着街道走了一阵之后,殷二虎突然对薛长风道:“你说那个领头的廖五,是按照什么规矩来杀人灭户的?”
薛长风道:“张家里的张仁,是当地张氏的族长,家中田亩近乎五千亩,身家超过三千贯,既然他一个地头蛇都被那个廖五给灭了,就说明,其余被灭户的人家的身家应该不低于三千贯。
比如那座玉华楼的主人家。”
殷二虎疑惑的摇摇头道:“张家里的族长被灭户,至少证明这个廖五做事是很有章法的,还应该有一些强力外援才对,否则,张仁在张家里振臂一呼,招呼出来三五百个精壮帮他出力问题不大。”
薛长风眼中精光一闪,回头瞅着马上的殷二虎道:“主上没有更多的消息传给你吗?”
殷二虎摇头道:“只有观察,记录,十二组人干的全是这样的事情。”
薛长风沉吟不语,两人路过被烧焦的玉华楼,见那里还有很多人,正在往家里拖拽烧焦的木料,还有一些人在瓦砾堆里不停的翻检,偶尔从瓦砾堆里找出一个破了一个缺口的碗,就忍不住欢呼一声。
玉华楼的左近,也是一座酒楼,从门外悬挂着的酒幌子来看,这是一家有酒水售卖的酒楼,仅仅从占地面积来看,至少有两个玉华楼大。
“为啥他们家就能好好的做生意?”
薛长风瞅着店里如常的生意,忍不住问道。
殷二虎见怀里的孩子嘴巴粘嗒嗒的,就带着薛长风来到了这家名叫东阳的俩层酒楼。
伙计笑眯眯的迎上来接过战马缰绳道:“客人这是要过午?”
薛长风道:“伺候好某家的战马,别被那些贼人给祸害了。”
伙计面不改色的道:“客观说笑了,偃师县本就是东阳公主早先的封地,公主府的买卖,贼人安敢侵犯。”
薛长风点点头,就与殷二虎一起走进了酒楼,来到楼上一个宽阔的可以看到楼下的动静的雅间坐下来,整个人木呆呆的,似乎在想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殷二虎对这里的事情不感兴趣,问伙计要来温水,擦拭女婴黏湖湖的嘴巴。
五个月的孩子可以吃一点米油了,等厨房熬好了米油,给这孩子灌下去,这孩子就算是活了。
等饭菜上来的功夫,薛长风打开了殷二虎背包里各路人马汇总过来的记录。
越看越是心惊。
回头见殷二虎笑眯眯的用木勺给孩子喂米油,那个孩子也吃的香甜,就强行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倒了一杯热茶喝了起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薛长风看过去,只见一个彪悍的汉子不等战马停下,就跳了下来,在地上快走两步,也不管战马,就窜进东阳酒楼高声道:“廖五爷在吗?”
随即,一个身高八尺的蓝衣壮汉就挑开门帘从另外一个雅间出来,瞅着那个汉子道:“周老大有什么好消息给某家吗?“
进来的汉子急促的道:“周老大在三岔里遇到了高墙碉楼,急切不可下,希望廖五爷共襄盛举,打下三岔里胡氏,廖五爷可先入胡氏大宅。”
廖五爷豪迈的大笑一声道:“好,这些专门喝人血的富户,他们要是不亡,我们这些苦哈哈就没有好日子过,去,一定去,这就去。”
说罢,就招呼一声,立刻就有十几条汉子从东阳酒楼里出来,随着廖五呼啸而去。
小女婴喝了大半碗米油,这才消停下来,闭着眼睛这就睡了,只是,胯下的尿布又是一片湖涂。
殷二虎找来干净的麻布,在手里用力的揉搓一阵,等麻布被他揉搓变软了,就揣怀里暖着,又用温水洗了小女婴的屁股,耐心的擦拭干,这才给她换上新的尿布。
薛长风不耐烦这些,就起身离开了片刻,等他回来的时候,见殷二虎已经把孩子揣怀里了,才指着桌子上跟饭菜堆在一起的肮脏尿布道:“你这一路上就打算干这个?”
殷二虎收拾掉脏尿布,喝一口已经不热的面汤道:“你又干了一些什么?”
薛长风道:“不仅仅是东阳公主家的财产没事,但凡跟皇家沾边的富户都没事。”
殷二虎道:“这说明啥?”
薛长风喝一口酒澹澹的道:“这说明,此次骚乱跟皇家有关。”
殷二虎笑道:“那又如何呢?”
薛长风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刚才进来的那个骑马的汉子,以及廖五,他们身上都有我们熟悉的百骑司的影子。”
殷二虎又笑道:“你待如何?”
薛长风指着桌面上的食物道:“快点吃吧,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
殷二虎往嘴里塞了一块胡饼道:“时间还宽裕,我们一会还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呢,孩子太小,受不得风寒。”
薛长风道:“半炷香的时间后,这里就会有六颗军用火油弹爆炸,到时候你可能没功夫好好吃饭。”
殷二虎放下手中的胡饼,阴沉的瞅着薛长风道:“不考虑这里的死伤?”
薛长风道:“仓库那里的第一颗先炸,火势会波及这里,楼里的人有时间逃命。”
殷二虎匆匆的喝着面汤,在喝汤的空隙道:“为啥呀?”
薛长风冷笑一声道:“既然他们要清除富户,那就最好一家富户都不要留。皇家公主的也休想独善其身。”
殷二虎用袖子擦擦嘴道:“也好,烧的干净一些。”
两人在伙计的恭送下离开了这座在混乱时节里依旧生意兴隆的酒楼,骑着马去找睡觉的地方去了。
堪堪找到一个不错的客栈,打听清楚是东阳公主家的产业准备住店的时候,街头的东阳酒楼那里先是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起了老大的一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