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在紫薇殿的角落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笔墨纸砚跟一些美味的糕点,茶水,当然,还有一个将脑袋躺在他腿上呼呼大睡的李思。
这个角落非常的偏僻,一边是高大的柱子,另一边是厚重的帷幕,有些许风从帷幕的缝隙中穿过,让这一方的小角落里空气清新不说,还凉爽。
空旷的紫薇宫大殿里,只有李治跟裴行检在对话。
内容便是目前越来越严重的旱灾。
“如此说来,司天监认为今年冬日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暖冬?”
“回禀陛下,司天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为此,李淳风测量了黄河水量,长江水量,发现黄河流水不到往年六成,长江流水量只有往年一半。
为了让测算更加准确,李淳风还登上太白山测量了雪线,比往年少了三十丈,太白峰拔仙台西北侧崖壁上的冰洞中的冰柱、冰塔、冰挂、也比往年短少两尺有余。
李淳风认为天上的雨水多寡,与地上的水量多寡有很大的联系,因此他断定,今年大唐的冬日,将会出现多暖阳,少雨雪的状况。
一旦李淳风的推断成了现实,臣以为,大唐从此时起,就该着手救灾准备了。”
裴行检长须飘飘,面对皇帝侃侃而谈,颇有些名臣风范。
相比之下,对面的李治就显得有些烂了,他侧身躺在锦塌上,手里抓着一把炒熟的鹰嘴豆一颗颗的放在掌心,让巨熊舔舐。
“李淳风是如何看待雍王贤提出来的冰河时代?”
裴行检组织一下语言道:“冰河世纪最早并非出自雍王贤,而是出自云初之口,陛下若是想要弄明白此事,首先就不能说错冰河世纪的来路。”
李治摆摆手道:“云初都没有意见,你在这里多什么嘴。”
裴行检道:“这关系到日后追责。”
李治抬起身子道:“追责,追什么责?什么时候我大唐做学问也需要小心被找后账了。”
裴行检道:“一旦证明冰河世纪是子虚乌有之说,朝庭却因为这些子虚乌有之说白白付出大量的人力物力,岂能不追责?
如果不追责,日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信口开河?”
李治站起身围着端坐在地上的裴行检转了一圈道:“合纵之说是错的,还是连横之术是错的?黄老之说是错的,还是说墨翟是一个骗子?
稷下学宫的清谈,燕王台上的争论,在朕看来就是无上妙音,恨不能洗耳倾听。
说不说在人,听不听在你们,在朕。
朕觉得有道理的,你们觉得有道理的就去执行,即便是错了又如何?至少让我们知晓这个想法是错的,以后不要再犯就是了。
因言罪人是最蠢的一件事,你以为大家都把嘴巴闭起来不说话,就是万事大吉了?
朕的江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此时此刻,就要多试,多探,从无数看似不通的道路上,摸索出一条可行的道路,才是目前最紧要的。”
裴行检闻言叹口气道:“臣之命数不过数十载,陛下为何要臣判断百十年,数百年之后的事情呢,就像孔夫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臣只愿侍奉好陛下,至于百年之后的事情,天知晓。
云初或许能得窥一线天机,臣不能。”
李治闻言点点头道:“云瑾,你父可曾对你说起过冰河世纪?”
云瑾在角落里俯身道:“家父说,一叶落而知秋,一果熟而知万物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才是吾辈做学问的态度,家父说的冰河世纪,也是翻遍史书之后,从历朝历代的水文记录,灾难记录中总结出来的一个规律。
冰河世纪其实并非是一个简单的灾难预警,而是对灾难与王朝兴替做出一番对照,这里面,包含了气候变化对当时的战争,政治,经济,文化,农耕,商业的研究。
而雍王贤则在家父提出来的冰河世纪的概念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找到了更多气候对朝局,对王朝形成的影响例子。
这些例子都是真是存在的,还是牵强附会,目前都无法得知,只有等到家父所说的冰河世纪彻底降临,灾难彻底造成之后,才能证明冰河世纪之说的对错。”
裴行检道:“还是猜想而已。”
云瑾拱手道:“燧人氏猜想钻木可得火,嫘祖猜想蚕丝可得绸,家父说,没有猜想,吾辈至今依旧茹毛饮血与野兽无异。”
裴行检觉得跟云瑾争辩有失身份,就对皇帝道:“就让云初去远虑,臣负责平定近忧,大唐这场旱灾迫在眉睫,请陛下准允臣下召集文武百官,共同应对此次灾难。”
李治想了一下道:“可,再告诉他们,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饶,瑞春,出来!”
随着皇帝的怒喝声,瑞春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裴行检的身后,皇帝李治看着裴行检道:“瑞春,朕此次准尔等行监察天下——所有人!
若有不法事,五品以下准先斩后奏之权。”
裴行检的脸皮开始不停的抽搐,皇帝对着他给瑞春下令,可谓诛心至极。
云瑾安静的坐在角落里,将皇帝与裴行检的对话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就放下手中的笔,拍拍李思的脑袋,示意她别睡了,皇帝明显已经看他不顺眼了。
李思才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就看到皇帝带着一头巨熊正恶狠狠的看着他们两个。
李思推开巨熊流着口水的嘴巴,朝李治展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之后道:“想父皇了,见父皇正在接见朝臣,孩儿就藏在云秘书这里……”
李治瞅着云瑾道:“你到底看上她那里了?”
云瑾道:“小时候就在一起,原本也没有多少依恋,只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久了一些后,今天发现一点好处,明天再发现一点好处,日积月累之下,就觉得天下女子没人能比她更好,也就离不开了。”
李治道:“没见过好东西。”
说罢就带着巨熊离开了紫薇宫,不过,看他样子似乎还是很开心的。
云瑾拍了李思一巴掌,就迅速站起来追上皇帝。
此时紫薇宫外已经是红霞一片,从宫殿的顶上一直铺设到了天边。
李治叹息一声道:“晚霞漫天,明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云瑾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我们的先祖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成千上万年,目前的旱灾不过是无数次灾难中的一个而已,没啥可担心的。
我就不信这老天总是不下雨。”
李治道:“你父亲认为人定胜天?”
云瑾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刘仁轨是这样认为的,家父对未知心存敬畏。”
“哦?朕还以为你的父亲无所畏惧,你知道你父亲为何要把你送到朕的身边吗?”
云瑾道:“让陛下亲自感受一下云氏子是何等的优秀。”
李治看一眼云瑾道:“都举手投降了,话还能说的如此硬气,也就是你云氏了。”
云瑾道:“家父爱长安胜过爱我。”
李治道:“是啊,朕从未见过某一个人会对一个地方如此的深情,你父亲做过很多错事,唯独对长安,他一次都没有错过。
挺好的,心有所托,人就不会寂寞。”
云瑾小心的问道:“陛下很寂寞吗?”
李治拍拍身边的巨熊道:“幸好有它,朕不寂寞。”
云瑾看看巨熊又看看李治道:“听说陛下杀了很多秘书?”
李治抚摸着巨熊的耳朵道:“放心,朕不杀你……”
人与人之间的谈话,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没意思,看似啥都说了,其实啥都没说,说不说的存乎一心,看如何想了。
这中间一定有很大的一部分篇幅是欺骗自己,麻醉自己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才是真实,这就是为啥很多人都会在睡前幻想。
梦中的世界与现实终究是不通的。
早晨起床的时候,武承嗣就得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他家的门子被人用铁钩钩着嘴巴挂在他家附近的一棵柳树上。
等他来到那棵柳树跟前的时候,那个门子已经死了,不光是嘴巴被铁钩钩着,舌头也被从嘴里拽出来,上面绑着一块大石头。
这让武承嗣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舌头居然会长的那么长。
跟以前的武承嗣相比,现在的武承嗣已经足够成熟,门子恐怖的模样在他看来不算啥,只是淡淡的吩咐管家报官之外,就一如既往的换了朝服去上朝了。
今天的朝会皇帝不来,是太子李弘主持的,是万万不能迟到的。
贺兰敏之坐在一家茶馆的二楼上,看着武承嗣面色如常地朝皇城走,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喜怒不形于色?”
武承嗣身体虽然肥胖,骑坐在马上的时候却显得很有威仪,明知道自家的门子被仇家给杀了,他今天带的护卫反而变少了,只有四个护卫。
贺兰敏之按一下脸上的假面,抽出横刀就从茶楼的二楼跳了下去,凌空一刀凶狠的砍向武承嗣。
武承嗣猝不及防,脑袋向左偏移,贺兰敏之的横刀就重重的劈砍在武承嗣的肩膀上,武承嗣大叫一声,从马上跌落,贺兰敏之却疑惑的收回横刀,见武承嗣被砍破的外袍下露出铠甲,恍然大悟,面对下马向他扑过来的四个护卫,他不慌不忙的向后退,等退到街口的时候,就丢出去了两颗雷火弹。
雷火弹在人群中炸响,猝不及防的百姓纷纷逃命。
贺兰敏之被裹挟在人群里,一会丢一件东西,走出百十步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白面书生,于是,他就放慢了脚步,转过身踱步向事发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