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的人说不出话来,最终一甩袖子匆匆走了,回去上报这个消息。
至于小军医的尸身,他也没带走。
张司九亲自和听云他们一起,把小军医的尸身给送到了停尸房去。
一直到第二日,太医署那边才来了个人。
说是小军医的老师。
不是师父,只是老师。
他也算和小军医家里有些交情,听闻了这件事情,匆匆赶回来的。
小军医老师姓兰,叫兰君才,还算年轻,才刚四十岁。
赶过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过来就要见张司九。
见了张司九,第一句话就问:“阿岩呢?”
阿岩就是小军医的名字,全名叫陆岩。
张司九放下手里的事情:“我带您去。”
兰君才看着张司九,忽又问了一句:“阿岩走之前,说没说什么话?”
张司九一面带着兰君才往停尸房走,一面将昨日的种种仔细说了一遍,半点都没有遗漏。
说起陆岩将方子默下来的事情,张司九顿了顿,心头有些难过,几乎要说不下去。
兰君才四十多岁的人了,抬手就捂住了自己的脸,哽咽到:“他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人对自己身体,哪能没点数呢?就是冥冥之中,可能也会有那么一丝丝的预感。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大夫。
好与不好,总有些感应。
张司九没接话,唯有沉默。
不管是否觉察感应到了什么,总归是个让人难过的事情。
等了片刻,兰君才的情绪才算是平复了一些,也才跟着张司九继续走。
一面走,他一面说起了陆岩。
“他是从三岁开始,话刚说利索点,就被带着认穴位,背药典。他也聪慧,不偷懒,他父亲表面上看着对他严厉。可私底下跟我喝酒,不知多得意。每次都要夸上好几遍。”
“有时,我都妒忌他爹。”
“后来,十七岁,他考入了太医署。”
“只是奈何我没有什么关系,他家里也没什么关系,又不肯拿钱出来,他就被分配到了军营去。”
“这是个苦差事。”
“可他从未抱怨过。”
“反倒是说,在这种地方最锻炼人了。反正也只是历练几年,最后都要回去接手医馆的。”
“就这样,阿岩就在军营里扎了根。几年下来,倒是凭着自己本事,一路调回来。”
说到这里,兰君才面上似有些笑意,而且那骄傲之色,更是明显。
但是这些情绪,也不过一闪而逝,最终都化成了悲痛。
“他还未说上亲。”
“这辈子,竟就这样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兰君才眼眶又一次红了。
他只反复感叹四个字:“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张司九也带着兰君才到了停尸房。
比起以往的冷清,今日停尸房还是挺多人的。
这次爆炸事故送来医院后死去的人们,基本都在这里等着家属来带他们回家。
如果最后没有人来,十日后,就会送去城外义庄。
看到这么多尸体,兰君才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问了句:“这些是——”
“没有救回来的人。”张司九轻声回答,也有些情绪低落。
这么多条生命,都没有救回来。
而且,都是年轻或是壮年人。
他们这样的年纪,都是家里的主力。
骤然离去,对他们的家庭来说,也都是不小的打击。
兰君才也叹了一口气。
到了陆岩的跟前,兰君才几次犹豫,都没能掀开那一层薄薄的布单子。
张司九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最终,兰君才掀开看了一眼。
然后,他彻底红了眼眶,甚至别开头去,不忍多看一眼。
其实,陆岩和生前的区别不大。
毕竟不是生病,不存在什么病痛折磨,显得枯瘦。
他只是闭着眼睛,脸色呈现出死亡之后才有的灰白。
更像是睡着了。
兰君才颤抖着手,重新盖上了布单子,“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来接他回家了。”
从停尸房出来后,兰君才又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然后问起了陆岩治疗时候的情况。
张司九实话实说:“喝了麻药后,人就昏睡过去了,本来一切都还好好地,就在找出血点的时候,人忽然不行了。可能与失血过多有关。但谁也说不好。这种情况,手术过程中是有可能发生的。原本就属于手术风险。”
兰君才转头看张司九,看了很久才道:“听说你是顾青舟的徒弟。他的本事,你学了多少?阿岩的情况,你一开始,有多少把握?”
张司九听出里头的责难意思。
她和兰君才对视,并不心虚:“我是顾青舟的徒弟。我师父教我时,没有留下半分余地。但我资质鲁钝,到底还是没能学全。至于陆岩的情况,一开始,谁也没有把握,只是硬着头皮试试。”
“但凡是这种危重病人,谁敢说有很多把握?”
“我没有,我也如实告诉了陆岩。”
“陆岩自己签的手术同意书,风险告知书,您要看看吗?”
她是难过,但并不心虚。整个手术操作过程,她都是没有任何疏漏和过错的。
惋惜是一回事,懊恼自己医术不够好是一回事,可是,手术不成功,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有时候,手术成功不成功,不仅要看大夫医术,还得看运气。
陆岩缺的,就是那一点运气。
张司九如此态度,兰君才倒是态度缓和了些,轻声和张司九道了歉:“对不住,我心情不好,说话伤人了。”
和死者家属,张司九是不会计较的,点了点头后道:“您节哀,我还有别的事情,先去忙了。”
爆炸事故第三天了,许多人已经出现了伤口感染的情况。
张司九的土霉素甚至已经不够用了。
所以,许多事情都需要她去处理和安排。是否用上土霉素,用量多少,这都是旁人无法帮忙的。
张司九走后,兰君才没走,半晌找了个地方,坐下去,背也佝偻了,人的精气神也像是被抽空了。好半晌都没能再缓过来。
不仅是因为陆岩,也为和陆岩躺在一起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