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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历史军事 > 犁汉 > 第七百四十八章 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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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陡山并不高,它只是陡,而此刻张飞就坐在这段最短的山路上看着西边的夕阳。

在那里,大日渐渐落下。

这一刻,原先雄曜的大日也变得那么渺小和脆弱,彷佛短短白日就已经耗尽了它所有的热量。

而它将那最后仅剩的光热都投向了这片战场,山丘林木的阴影被越来越长,他们将战场的血与沙都给覆盖,彷佛这一切都注定会被遗忘一样。

也的确,千百年后谁会记得这里会有一场悲壮的厮杀,谁又会记得我张冀德

此时张翼德就坐在那大石头上,那落日照在他的身上,给他渲染得熠熠生辉。也将他身后的这处八陡山装点的一片金黄。

可能这是八陡山今天最美的时候吧。

看着远方的晚霞,张翼德如是想到。

其实他并不后悔,今日他终于杀出了自己的威风,此战光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名武士就不是三四十人,他张翼德杀得很开心。

而如果他知道因为自己,那张王死了两名骑大将,他可能会更高兴。甚至明知道自己必然难逃一死,也无动于衷。

这就是我们这些边地武士的宿命吧,马革裹尸,马革裹尸。

但张飞不是没有遗憾的,他自认为武勇天下绝伦,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总是时运不济,没有一个真正的舞台给他施展,不然到今日应该全天下都已经知道我张飞的武勇了吧。

不过有遗憾就有遗憾吧,人生谁没有遗憾呢就比如兄长,不也是自负大志吗可惜到底是不能匡扶这汉室了。

想到这里,张飞对边上的吴懿道:

“老吴,你下去投降吧,这一切本就和你无关。你随我兄长才多久,没必要。”

此时吴懿大腿裹着伤,愤然道:

“张翼德,你要辱我你能为汉室死,我吴懿偏不行这大汉缺的就是舍生就义的烈士。”

谁知道张飞一点没气,他耸耸肩,嘟哝了一句:

“我可不是为汉室死的,我是为了我兄长。”

这一下吴懿噎住了。

此刻他看着浑身甲衣带血的张飞,再一次感叹这张翼德真的是霸王之勇。

别看他上下带血,他吴懿可是清楚这些都是那些敌军的鲜血,从头到尾就张飞杀得最多,却一点伤都没有。

所以,吴懿忍不住道:

“翼德,以你之勇,天下大可去得。这八陡山下的敌军能围住我们却绝围不住你,你不妨自己突围,不然以你一身武勇岂不是浪费了。”

张飞嗤了一声,摇头道: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总是一副才能如何如何,浪费如何如何,就搞得人和人真的就不一样似的。你说我有天下绝伦的武勇,就不该死那我请问你吴懿武勇不如我,身量不如我,壮美不如我就该死不是这么个道理嘛。”

吴懿是真的被噎着了,这张翼德是傻子吗难道好话歹话听不出

而张飞像是听出了吴懿的心声,叹道:

“非是我张飞不识好歹,而是我真的有这样一个感悟。我自己就是边地土豪出身,虽然比不上你老吴吧,但也是地头上的人物。所以你要我和泰山军那样众生平等,我还真做不出。甚至我还有点讨厌那些下里人,这些人身上总是臭的,眼睛总是麻木的,甚至娘的,背也都是佝偻的。所以你别以为我是泰山军那样的路数。”

吴懿在听。

张飞从自己背囊中翻出了那颗首级,正是郭亮。

他将郭亮的首级就摆在了刚刚他坐着的大石上,然后作揖了三次,转头对吴懿道:

“你就说这泰山将。在我看来他也是不该死的,不是我张飞突袭,这人的确是从容收拾局面的。但最后呢不还是死在我的槊下所以啊,我杀人杀多了,就有一个感悟,那就是这世间什么都可以不平等,但只有这死亡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他能死,你吴懿能死,我张飞也能死,甚至我那兄长有大志又如何命到了,照样也是要死的。”

说到这里,张飞拍了拍斜躺着的吴懿,从容道:

“所以,老吴啊,坦然点,反正杀的也够本了,不是吗”

此刻吴懿再无劝说张飞的意思,他知道此人是真有大智慧的。

他斜躺在地上,看着下坡满地枕籍的尸体,萧索道:

“是啊,运去了,就是命到头了。”

……

山道间,典韦、李大目、马超、庞德四人拾级而上,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甲士。

这一段的山路很好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一段路上修出了一段整齐的山道。

这倒是方便了典韦这些甲胄齐备的武士了。

典韦和李大目走在最前,后面跟着马超和庞德,所有人默不作声,抬头赶路。

直到走到石级的尽头,一片新旧不一的坟冢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这些坟冢有着基石的基石,统一的规制,密密麻麻遍布在石级右坡。

很显然,这是一个家族的墓园,而典韦他们脚下的石级应该就是这些墓主人的子孙修建的,许是为了方便祭奠这些祖先。

但此刻,岁月斑驳,墓碑上的字迹已大多看不清了,只有那右坡上的松树亭亭玉立,它们沐浴着夕阳,将这里映衬的更加鬼气。

典韦只是瞟了一眼,后面就有一群甲士奔向了墓园,这地方很适合藏兵,这些甲士奔过去就是要检查一下有没有伏兵在那里。

典韦很谨慎,在甲士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并不急着继续登前。

他当然明白,越往后拖,敌人的体力恢复的就越多,而且天快要黑了,夜攻也更加危险。

但典韦并不在乎,他只感受一团烈火在胸口焚烧,此刻的他越是压抑这团怒火,到后面就爆发的越是凶猛。

当年在河济的时候,他带着一部南下,遇到了汉军。那一场夜战,他死了两个最亲信的部下,那一夜他悲痛欲绝。

而今日,他看到郭亮的残躯,看着昔日的弟兄手足就躺在那里阴阳两隔,昔日的悲痛再一次袭来。

那奚慎该死,死十次也不足惜。这种嘴上喊着弟兄,心里却要踩着弟兄们往上爬的畜生就该死。

他还是觉得王上心软了,给了那狗东西一个痛快,是我典韦,非寸磔了他不可。

而且就只有奚慎一人死还不够,那张飞还活着。

这是好事,这样张飞就能落在自己手里,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所以他不能容忍有一点失误,于是他按捺着,按捺着,直到那些甲士奔了过来,对他摇了摇头。

此刻,典韦深呼一口气,对李大目道:

“大目,一会我先攻,你为我后继。”

李大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如果是以往,后面的马超早就跳出来了,他可不不是什么尊敬前辈的人。但自从在吕布手里死里逃生后,他变了很多。

不仅是他的脸变得纵横交错,他变得更是他的性格。

如果说以前他是一头呼啸的乳虎,那现在的马超就是一头能蛰于山岗,敛爪藏牙的顶级狩猎者。

所以他并没有和典韦争抢,因为他知道张飞没那么简单的。

想到这里,马超捏紧自己的环首刀,暗道:

“我以为吕布死了,天下就再无这样的人物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张飞,杀了这张飞,我就能走出吕布的阴影。”

很快,典韦在前头越走越快,而直到他们上了第一个坡后,就看到前方山道上一群甲士密密麻麻的等候着他们。

典韦没有任何话,带着甲士就猛攻了上去。

后面,李大目一咬牙,也带着甲兵支援了上去,只是并没有超过典韦。

……

八陡山的山顶上,刘备已经听到半坡上的厮杀,他看了看身边颤了颤的杨修,笑道:

“德祖,你可后悔你们杨氏这一次押宝在我身上,看来是要血本无归啦。”

笑着笑着,刘备咳嗽了一阵,脸上一片涨红,半天才缓了过来。

而随着他的咳嗽,他肩窝一处伤口被扯动,开始映出了鲜血。

是的,刘备受伤了。在之前飞豹军攻山的最激烈时刻,刘备带着后备支援了上去,最后受伤退了下来。

之前他们的确给飞豹军造成了重创,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结果的,而结果就是此刻躺在这处山棚里的一众尸体。

这些都是刘备的亲军,相互靠着,不下百具。

这些都是胜利的代价。

此刻随刘备退到山顶棚屋的还有数十名残卒,他们努力靠在一起,喝着袍泽们打来的山泉水,喘着粗气。

大量失血让他们极度口渴,可喝再多的水也补不上流走的鲜血的。就在刚刚,刘备已经亲自送走了四名部下。

所以别看他是笑对杨修,但杨修明白自家姐夫的内心是有多悲痛。

刘备是一个情感非常丰富的人,这既可以让他有非常强的同理心去在乎别人的感受,但也会让他比别人更受伤害。

而且对于一个合格的雄主,太多的感情也总是不合时宜的。

但杨修偏偏欣赏着刘备的这种细腻的情感,也许正是因为这份情感,他才有对汉室深沉的爱,也对张飞、陈到这些人有着远非义气能形容的羁绊。

所以杨修听了刘备的自嘲后,很认真的对刘备道:

“修从不后悔,而且不是我杨氏选择了玄德公,而是我杨氏上下很感激能追随玄德公匡扶汉室。在这黑暗沦丧的末世,我们很感谢你让我们成了那道光。”

刘备不以为然,他的眼睛依旧看着中坡,那里的厮杀声越发大了。

他悠悠的对杨修道:

“其实没你说的那样,我本就是汉室宗室,是父祖给了我生命,是汉室给了我身份,最后为汉室鞠躬尽瘁就更是理所应当了。所以德祖,我刘玄德只是一个失败者,纵想我这一生,好像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又何德何能成为你口中的那束光呢”

杨修下面的话值得刘备一生铭记,他大声对刘备道:

“从来就没有什么应当如此。难道就只有你刘玄德为汉室宗亲吗高祖之后天下不知凡几,但几人能逆流而上,为汉室中兴而奔走这天下恰恰就是少了应当。天子不应当爱抚万民吗贤大夫们不应当协理阴阳,鞠躬尽瘁吗天下豪吏大家不应该造福地方吗但几人做到了应当这天下应当的,现实总是难做到。”

“而你刘玄德,你是我敬慕的英雄。今日我们纵然是败了,那又如何,此去阴土我们再招旧部,咱们到哪里,就在哪里守护这大汉的天下。”

说完,杨修委顿着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此刻刘备沉默了,他将杨修扶了起来,拍了拍杨修衣袍上的尘土,笑道:

“德祖,我要带着弟兄们下去了,你也一起吧。”

此刻,杨修忍住悲痛,抽出自己的环首刀,大声回应:

“随刘公杀敌!”

此声后,是数十名颤颤巍巍站起来的身影,他们鼓足气吼道:

““随刘公杀敌!”

接着,在最前头两个身影的带领下,他们义无反顾冲下了山。

……

在奚慎的大帐内,张冲坐在奚慎的席子上,他的旁边插着香。

距离典韦他们攻山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他既然定了半个时辰那就是半个时辰,看到最后一点香落尽,他对帐外的蔡确道:

“时间到了,让张辽几个跟我上山。”

帐外的蔡确有点着急,他劝道:

“王上,天黑了。夜里攻山太危险了,还是让我先带着张辽他们一起上吧。”

此时张冲已经抽出环首刀,走出了帐外。

那里,张辽、程普、高顺等横撞将们已经甲胄齐备,肃穆等候。

张冲只是对蔡确说了一句:

“阿亮的头还在山上,他等得太久了。”

但正当张冲跨步,就见到前方山道上,一名血污的甲士狂奔而下。

此时天色有点黑了,但张冲依旧认出这是马岱。

马岱兜鍪破碎,手里捧着一雕枯首级,奔到张冲面前,单膝禀报:

“王上,典、李、马、庞四将不辱使命,阵斩贼将张飞,刘备重伤被俘。”

说着,马岱就奉上了手里的首级。

这是郭亮,长时间的失血已经让他的头颅非常惨白,但依旧可以看到其惊怒的表情。

张冲捧着郭亮的头,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见此,马岱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王上,刘备伤重已经下不了山了,他临死前说想见见王上。”

张冲看着眼前黑暗中的八陡山,叹了一口气,将郭亮的首级递给旁边的郭祖,嘱咐他将郭亮的首级缝合好。

嘱咐完这些后,张冲才走上山道。

他的后面,蔡确等人亦步亦趋,而马岱也赶紧起身,准备要给张冲带路。

可就在张冲走上山道没几步,其人又忽然返回了。

马岱等人不明所以,但也只好跟着下来。

黑暗中,他听到了王上的话:

“你去和典韦他们说,将刘备和张飞这些人都葬在这八陡山吧。对了,告诉刘备,就说我张冲认他是个英雄。”

说完,马岱看着王上他们头也不回,向着山外走去。

他恍惚了一会,随后转头奔向黑暗,给那刘备带去王上这最后的一句话。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