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四年十二月下旬,就在这春节临近的当口,一直在不停收缩兵力的云南清军忽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昆明、安顺的八旗禁旅、义勇九营、五省绿营等共计六万余清军精锐倾巢而出,兵分三路,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滇南。
此战平西王吴三桂挂帅,清信郡王多尼监军,王辅臣、王屏藩、张勇等十余名总兵以上高级将领分头指挥,真是将星璀璨,阵容豪华。
洪承畴坐镇昆明,亲自筹集西南五省钱粮,四川李国英、湖广张长庚都受到京师严令,不敢再克扣截留运往云南的钱粮物资。
洪承畴刮地三尺,在昆明、曲靖、安顺等十几个州府抓到十余万民夫,用人力运输的方式将补给源源不断地向前线的输送。
云南清军空前团结,志气满满,誓要占领临安、元江两府,抢夺惊人的财富,将南北明军拦腰切断,一举端掉伪帝朱由榔的老巢。
清军中军刚越过路南州,就看见明军的第一道烽火在官道不远的一座小山上升起。此处距离开远还有两百余里,真不知道明军是如何在这种地方长期潜伏一支监视部队的。
“贼人的探子距离我们这么近吗?”
看到从身侧冲天而起的烽火后,吴三桂漫不经心地下达了命令:“派一队人上山去,把暗哨的贼人都抓来,记住,要抓活的!”
清军大部队毫不停留,继续向前行军,似乎想要对烽火视而不见。
在清军士兵包围小山包的时候,上面的烽火还在断断续续地升起,显然明军哨探还在努力地汇报着敌情,利用不断变换的狼烟,传递着复杂的军情信息。
“手脚真够慢的。”
吴三桂花一个时辰行进了四五里,又看到下一道烽火在遥远的前方升起,显然在重复上一道烽火的信息。
他知道这样的信息传递已经无法阻止了,军情告急的烽火狼烟,将会在滇南的崇山峻岭间升起,将消息快速传回临安府。
清军就算是插上翅膀,也无法追上这种跨越空间的消息传递速度。
这天夜里,吴三桂等人安营扎寨后,清军搜索小分队从后面押回来四个五花大绑的明军士兵。
一身血污的陈二也在其中,他刚才奋力地保护着那堆篝火,尽可能地延长它向后方发出信号的时间。
听说抓到了几个明军的探子,吴三桂亲自审问,数个心腹大将站在平西王两侧,连多尼也在一旁看热闹。
“你叫什么名字,如何能在此潜伏,哪些土司给你们掩护行踪?”吴三桂指了一下为首的陈二,“只要老实招来,饶你们四个一命。”
“狗贼!”
陈二大骂了一声,愤怒的吼声和口中的血沫一起喷了出来。
“狗汉奸,卖国贼!”
其他三个被俘的明军,也使出全身的力气,和陈二一起痛骂。
无论清军询问他们什么,这四个人都不做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痛骂吴三桂。
吴三桂这十几年已经练的脸皮铁厚,也不恼怒,淳淳劝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位,求贤若渴,最敬重勇士。你们四个人深入我境二百里,潜伏那么久,可见都是有勇有谋之士,何不弃暗投明。本帅可保举你为守备,假以时日,升任游击将军也不在话下。”
“我只是一个把总,”沉默了片刻后,陈二终于透露了自己的一点信息。
“那也是军官啊,”吴三桂一看劝降有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最近抓到的游兵散勇中肯投降的越来越少了,让他“拉人下水”的爱好无从施展。
眼前这人是直属于滇南的军官,肯定知道不少有用的情报,比如说烽火信号怎么破解就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他又一次问道:“你姓甚名谁?你这样的壮士竟然只是个把总?为何不投效朝廷?”
见陈二又一次陷入沉默,吴三桂的女婿郭壮图也在边上帮腔:“壮士为何连名字都不肯吐露,可不要痴迷不悟,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啊。壮士有勇有谋,将来前程远大,说不定还能凭军功拿到爵位,在青史上留下美名啊。”
“我顶天立地,怎么叫死的不明不白。”
陈二刚才没有说话,不是在犹豫,而是在琢磨如何发出最后的吼声,郭壮图的话让他理清了思路。
“我追随尝宁伯转战天下,追随晋王保护天子,讨伐虏丑,乃堂堂大丈夫所为,怎么不明不白了?”
“哈哈,美名,我早已经有了。”陈二说得兴起,哈哈大笑数声:“即使我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把总,以后我儿子和后代子孙还可以堂堂正正为我祭上香火,敬他们的老子、爷爷是个为国效力而死的汉子。
在英烈祠内,我的名字和无数英雄好汉并列。等陛下中兴大明、驱逐鞑虏,我便是曾跟随他征战天下,为国出力的功臣,如此死又何惧?
你们这些人也不会死的不明不白,吴三桂,你认贼作父,将来书上也不会少了你的名字,不过和我不同,你注定要留一个千载骂名,将来人们提起吴三桂这个名字时,只怕人人都要唾弃鄙视,骂一声男盗女娼。”
陈二的几个属下也纷纷叫了起来:“头儿,说得好,痛快、痛快。”
郭壮图闻之大怒,他是吴三桂的女婿,这句男盗女娼不是连他也一起骂了吗,转向吴三桂大声道:“此人言语污秽狂悖,请大帅将他推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哈哈,哈哈,雷帅会替我们报仇,陛下会替我们报仇……”
……
连绵不绝的烽火将清军来袭的消息传回滇南,多达数万的数量让明军上下大为震动。整个滇南立即全民动员,防备这次空前庞大的敌情:
在开远,小龙潭煤矿立即停工,一千多煤矿工人带着挖掘煤层的铁锹撤回开远,在城池附近修筑防线。
阎惟龙深知自己不是什么杰出指挥官,因此参照吴三省在通海时的防守策略,在城池周围开始挖掘密密麻麻的壕沟和射击阵地。
开远是整个滇南明军的桥头堡,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失败的可能。
在蒙自,张国用和赵德胜第一时间点齐蒙自所有兵马,前往开远右侧设立营寨。堆满秋粮的仓库被打开,一车接着一车的粮草往开远前线运送,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在元江府,彭应伯、何起龙等秦系将领打开武库,数以千计的交铳被分发到士兵手里,然后渡过河流,向建水、开远进发。
开、蒙、建附近几乎所有土司都点起土兵,由各个偏僻的村寨向前线靠拢:
石屏州龙在田的子侄们几乎全部出动,一千多彝兵浩浩荡荡地离开龙朋城,向建水聚集。
教化三部司的两千沙兵在副首领禄昌贤的带领下气势如虹,誓要用一场胜利来洗刷沙定洲叛乱带来的耻辱。
连最贪财的几个土司头领也杀掉了清廷派来密使,把尸首扔进猪圈里喂猪,并且对之前出卖情报的行为悔恨不已。
各个山寨走出的队伍像山间的涓涓细流,顺着山势向下流淌,越聚越大,奔腾而下,涌向开远前线。
“龙兄弟,最近可好呀?”
“别提了,婆娘和娃娃天天都在砍柴,没工夫在家做饭,很不好啊。沙兄弟你那边怎么样?”
“哈哈,我们家也是,你们那边的矿山收一担柴火多少钱?”
“还不是二十文,天杀的王国冲,他怎能那么抠门呢?”
“现在矿上时兴烧煤,柴火不好卖咯……”
两个部落的人走了一路,表面非常亲热,心里都在互相鄙视对方。
现在谁还卖柴火,都在卖成根的木料。无论是矿上还是安南的造船厂,都需要大量木料,用最时髦的话说,这叫产业升级,一根上好的木料顶几百担柴呢。
各村各寨的土司们这一年多时间里源源不断地获得财富,超过了以前任何一年的劳作所得。更重要的是发觉他们在官府眼里像了个人,而不是低人一等的贱民。
哪朝哪代的少民能下山劳作,赚取和汉民一样的工钱,甚至还能领取所谓的“转移支付补贴”?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好年景,砍砍树,种种茶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进账。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决定,武装保卫这样的好生活。
……
整个滇南几乎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了一个大兵营,没有最高统帅的号令,只有一个共同的信念:谁来我们的地盘抢钱,就用长矛、刀剑和火铳打碎他们的狗头。
他们都知道,李定国和朱由榔这些主帅不在滇南,白文选、马宝这样的宿将也不在滇南,要保卫来之不易的财富,只能靠他们自己努力了。
矿业公司总经理王国冲接到消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手里的两万多矿工。
放在平日,王国冲连动都不敢动“武装矿工”的念头。他早就觉得自己手里人实在是太多了。两万多壮丁,其中还有不少是身经百战的俘虏,一旦拿起武器,那将是滇南两府最强的军事力量。
阎惟龙、张国用这些大将手里的兵都没有自己手里的矿工多啊。
只要被人嗅出一丝造反的味道,王国冲觉得以自己在明军中的根基,肯定没有人会为自己说好话。陛下又在千里之外,到时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是清军来势汹汹,他认为自己绝不能无所作为,与其被几个大将忌惮,“控制”起来,不如踊跃抗清,表明立场。
用什么方法呢?王国冲苦苦思索,终于想到最光明磊落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来人啊,有请阎帅、张帅、赵帅,个旧矿业公司召开紧急股东大会。”
“总经理大人,这次的议题是……”
“武装保卫矿场,”王国冲想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得详细些,“请诸位大人多带点军官过来,就说这里有两万多人,要停工打仗,让他们赶紧过来接手指挥。”
……
王铁锤原来是新兴州铁炉关的一名铁匠,去年他从通海县用独轮车运了四担军粮而来。
有一门好手艺的他在官府的支持下,张罗起一个属于自己的铁匠铺,甚至还收了两个学徒。
这天他的铺子里来了一个似官非官的人。
“你就是王铁锤?”
“老乡请回吧,本店近日不营业。”王铁锤埋头敲打着一把长刀,忙得头也没有抬。
“都是开张做生意的,有客人要打造东西你们不接?”来人提高了声音,语气之中似乎有点恼怒。
王铁锤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像是个有身份的人,做了个揖,接着道:“客官恕罪,鞑子来犯,小人要打造兵器,实在没时间打其他东西。请您换一家吧。”
“我是个旧矿厂的人,奉命前来打造一万个铁枪头,就是要用来杀鞑子的。五天之内就要用,你们小店能打多少,要多少钱一个,痛快报个数,我们厂里多的是银子,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那客人一报上矿场的名号,立即显得财大气粗,整个滇南谁不知道矿场就是银山。
“一万个铁枪头……”
王铁锤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庞大的数量,整个临安府的铁匠日夜赶工,五天之内也赶不出来啊。
“客官恕罪,这么多,实在赶不出来。五天……本店最多只能打两百个。再多莫不说没那么多铁,就是有,也没那么大炉子炼。再说,就我们师徒三人也忙不过来呀。”
“炉子,铁,人……”那客人沉思了一会,大声问道,“矿上有大把的炉子,铁器有的是,壮汉成千上万,你敢不敢来矿上教大家一起打。”
王铁锤简单思索了一下,觉得还真的可以,不要求美观的话,打造一些枪头矛头不费什么事,有很多工序都可以交给纯力工来干。
“怎么不行?客官稍等一会,小得收拾一下吃饭的家伙。”
那客人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心情好了很多,在等待王铁锤收拾打铁工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还没谈报酬。
矿场不是官府,没有强征百姓的权力,每笔花销都是要入账的,万一账不对自己还要受罚。他急忙问道:“师傅,你们这一趟工钱怎么算?”
“工钱?打鞑子还要什么工钱,客官莫不是看不起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