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李定国的战略分析确实很有道理。汉中盆地扼川、陕、鄂三省之咽喉,又有汉水直通汉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三国时代,刘备刚刚获得川蜀作为根据地,实力还很羸弱之际,仍强行夺取汉中,为争霸天下奠定基础。也正因为汉中的重要性,黄忠在定军山阵斩夏侯渊才会震撼天下,一举获得五虎上将的地位。
李国英屯西北诸省之兵在汉中,进可窥视川蜀,退可驰援湖广,确实是老谋深算,老成谋国之举。
不过朱由榔敏锐地发现一个巨大漏洞——既然汉中可以随时支援湖广,那当然也可以随时进攻竹山、房山。
要知道竹山在三国时代就叫上庸,发生过很多历史故事。比如说司马懿八天内奔袭千里擒斩孟达,就是发生在上庸城。既然司马懿采用日行百里的极端方式进攻,证明从汉中到竹山、房山还是很快的。
很多西川将领认为郝摇旗小题大做,无非是觉得李国英不会分兵。可就算李国英分兵,西川军又能怎么样呢。他大不了损失广元这个前哨站而已,和一举拔除郝摇旗这个大钉子比起来,这买卖是可以做的。
说来说去,西川众将还是抱着一种“关我屁事”的态度对待友军的危机。门户之见深深影响了将领们的思考方式,损害了明军的整体力量。
想到此处,朱由榔拿出一沓战报交给李定国,询问这个战略家的看法。
派崔大器前往房山后,他仍每两三天就会收到一次战报,一次比一次夸张,一次比一次离谱。夔东诸部都派使者来到嘉定州,请求天子统一安排增援计划。
李定国接过战报快速看了一遍,脸色却不为所动,显然他也早收到过一模一样的信件。
“陛下,房山急报可疑之处甚多。微臣以为,或有可能是编造出来的假消息。陛下请看……”
李定国指着那些语焉不详的信件逐一分析,很快找到七八处漏洞。比如每封信件都说敌人很多,却没有一封提到敌方主帅身份,连前锋主将的旗号都没有提;又比如说数万清兵来袭时分别走的什么路线,占领几个山寨后又进攻了哪些据点,通通说不清楚。
在他看来,这样的情报除了扰乱军心,增加后方恐慌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如果西营哪个将领敢发回这样的军情,他高低得把使者打上二十军棍再说。
朱由榔点点头,表示他也看出这些异常之处,可是他想破头也想不出郝摇旗夸大军情的目的何在。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命令马宝动员嘉定州兵马备战,随时登船驰援。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或者这次就是千虑后的那“一失”,朱由榔情愿白忙活一场,也不愿意临出战前手忙脚乱。
……
永历十七年十一月初清晨,距离过年还有两个月。
和常年温暖的广州城不同,嘉定州在十一月已然转冷,青衣江、大渡河、珉江三条河流的水量越发小,江水却变得冰寒起来。
城头值守的士兵无论强壮与否,都不得不在秋衣外面再裹上一件破棉袄,以抵御江面刮过来的冰冷湿气。南方的冷和北方不同,冻是冻不死人的,只是湿乎乎的空气让人无比难受。
在一片弥漫的江雾中,一艘江船从珉江下游驶来。江风将那船的风帆吹得鼓胀,然而船舷两边的船桨却在不断划动,似乎在与时间争分夺秒——四川的人口实在太少了,曾经繁华的县城只剩下断壁残垣,老虎成群结队下山觅食,外形呆萌的熊猫也胆敢袭击行人;曾经沟通东、西两川的道路长满藤蔓与荆棘,无论上行还是下行,都是乘船最快。
值守的士兵们举目遥望,隐约看到船头飘扬的帅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文”字。
队长意识到此船来头不同寻常,连忙让城下渡口的巡逻快艇迎上去盘问。很快,巡逻艇以更快的速度调头返回,船头站着的水兵摇晃旗帜,口中还发出焦急的呼喊。
“房山军情紧急,东川文督师求见陛下……”
在船只靠岸之前,从温暖被窝里被叫醒的朱由榔已赶到城外渡口,亲自迎接久别十余年的老臣文安之。
这是所有人都没得到过的礼遇——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十余年如一日坚守在夔东,为朝廷呕心沥血;拖着病体仍从重庆赶来面圣,他值得这样的礼遇。
还没等船停稳,面容憔悴的文安之就从舱内钻出,在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上码头。警卫员千总崔大器则紧跟其后,似乎害怕对方一不小心掉到水里——这个病人是和他一起回来的,万一掉水里冻死,他的罪过就大了。
见到在码头相迎的朱由榔和李定国,文安之激动得热泪盈眶,远远便高呼:“陛下,折煞微臣了。微臣文安之,叩见陛下……”
朱由榔连忙快步过去将人扶起,又招呼侍卫拿来防寒的皮裘大氅披上:“督师,你这么来了?朕过几天正要去重庆看你哩。”
文安之闻言再度跪下叩首,郑重道:“微臣听闻谷城危急,房山危急,军情刻不容缓,微臣不得不来与陛下商议对策。”
看到文安之身后的崔大器,朱由榔知道事情要糟,连忙将人迎入城内,又招呼传令兵,让仍留在城内的所有将领到府衙议事。
小半个时辰之后,朱由榔从崔大器口中得知谷城方面的详细战况,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从大宁河口到嘉定州的水路距离近两千里,且是逆流而上,帆船的航速比顺流时慢得多。虽然崔大器等人日夜划桨撑蒿,仍用了大半个月才返回嘉定州。再加上从谷城赶到大宁河口的时间,此时距离谷城被围已过了一个多月。
面对数倍敌军围城,袁宗第、刘体纯等人处境之困难可想而知。朱由榔甚至无法确定谷城是否还在坚守,亦或已被清军攻破。
在一片沉默中,文安之再次扶着椅子站起,向众人拱手道:“老臣在夔东已有十余年,深知袁、刘、郝、李皆是忠义之士,夔东军民亦是朝廷的忠义之民。今日老朽厚着脸皮来求援,望诸位捐弃前嫌施以援手,老臣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