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谷城两个多个月,眼看就要大丰收的最后阶段,湖广各地忽然烽烟四起,穆里玛感到焦头烂额。
他向远在京师的鳌拜亲哥发回加急密信,请求亲哥想办法再凑集一支部队增援湖广。湖广这支机动部队的初始目标是剿灭房山郝摇旗,可不包含东川明军和广东明军。
现在东川马宝、广东伪帝都率部出现在鄂北,目标超过预期,投入当然要同步追加,穆里玛认为理所应当。至于京师还有没有这么一支机动部队存在,他不想去烦恼,鳌拜一定有办法。
不过湖广到京师有两千多里之遥,远水救不了近火,眼前的棘手情况要先解决。
湖广、甘陕两大军团同时萎靡不振,穆里玛只好和满洲将佐们商量,是不是让八旗兵打头阵,以激励军心士气,
然而穆里玛的提议遭到各级将领的集体反对,就连两黄旗出身的嫡系军官都不支持派子弟兵去附蚁攻城。
几个镶白旗的护军参领还私下串联,说就连太祖、太宗都珍惜族人性命,不舍得让满洲八旗子弟去强攻城池,穆里玛难道比他们还阔绰?
一定要上,那就让两黄旗的先上,反正两黄旗人多死得起。正白旗的军官很快也加入了这个小团体,还用阴谋论来解释这个提议——鳌拜整苏克沙哈不成,就让穆里玛借打仗之机,让两白旗的人去送死。
鳌拜和苏克沙哈不和人尽皆知,这个说法很有市场,迅速在两白旗将领中传播。后来正蓝旗的部分军官也加入阴谋论小团体。他们隐蔽地提出一个说法,小旗主多尼一直不肯回京,就是怕被太皇太后和鳌拜修理。
冤有头债有主,多尔衮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一个劲整两白旗和正蓝旗不合适吧?如果穆里玛坚持让他们去送死,那他们那还不如去贵州投奔多尼算了。
穆里玛从眼线那里听说这些传言后,气得差点吐血,偏偏他还没法发作。两白旗和部分正蓝旗本来就是穿同一条裤子,现在抱成一团水泼不进,一旦闹大,穆里玛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
意识到军事优势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内部也出现各种裂痕,穆里玛再也没法像前两个月那样,悠闲地享受汉人将领的恭维,然后在谈笑风生中欣赏汉将与汉贼之间互相拼命。
现在,他急需一些中肯的建议,以解决眼前的危机。
满洲八旗内部的裂痕当然不能让汉人将领知道;副手图海是正黄旗人,忠诚没问题,可他是文官出身,打仗不过初出茅庐,没法给出军事建议;最后,他将目光放在老将傅喀禅的身上。
傅喀禅早在天聪三年就追随皇太极出征,在大凌河一战崭露头角,三十多年来屡立战功,从一个小小的护军校爬到西安将军的位置。
这十来年大清将星陨落,他已是皇太极时代留下的,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将之一。如果前几天他在衰衣沟,想必不会让惨剧发生。
更妙的是,傅喀禅是镶红旗人,东海女真出身,与近二十年那些狗屁倒灶的斗争没有任何关系,应该可以客观中立地提出有用建议。
穆里玛在深夜独自前往西安将军傅喀禅帐中拜会,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启示——不是军议时说的那种场面话和片汤话,而是困境中长辈对小辈的提点。
傅喀禅对此受宠若惊,直呼“不敢当,不敢当”。
虽然他官至西安将军,驻守西安总管陕西八旗军务,对外面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等一的实权大臣,身份显赫。可穆里玛是什么人?他可是开国名将费英东的亲侄子,辅政大臣鳌拜的亲弟弟啊!响当当的瓜尔佳氏,上三旗名流显贵,不是傅喀禅能比的。
这两年鳌拜在朝中权势越来越盛,朝廷四大辅政都快变成鳌拜一人辅政了,连太皇太后都得忌惮他三分。傅喀禅一个小小的西安将军,在鳌拜家族面前根本不入流,所以他抱着谨言慎行的心态,安安静静地甘愿给穆里玛打下手,军议中也不过多发言。
不过如今局势险恶,穆里玛又诚恳地不耻下问,明言自己没有了办法,傅喀禅作为大清国的小股东,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坐视局势恶化下去。于是,他给穆里玛提出几点中肯的军事建议——政治建议那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首先,饭要一口一口吃,不能东一榔头西一锤,更不能“既要,又要”。谷城四大寇是大清的心腹之患,不可不除。既然破城在望,就安安心心先攻下谷城,不要再度分兵,尤其不能将兵马派到兴安所、鄂西去反击或防守;
其次,要注意笼络汉人将领,发挥他们奴才的作用,特别是甘肃提督张勇。张勇素有悍将之名,这些年在甘陕、云贵战功卓着,接连打败过罗大顺、白文选等西营宿将,能力有目共睹。连顺治爷都说过“当今天下,像张勇这样的良将很少了”,不能因为他后来在云南的几次失利,就忽视他的才能;
其三,房山明贼经营多年,根基很深,所以,尽量不要被明贼调动,不能跑进山里和贼人纠缠。清军有重炮之威,有骑兵之利,有汉水补给之便,又绑着谷城这个肉票,为什么跑进贼人的地盘和贼人打肉搏战呢?
刚围谷城时定下的策略是围点打援,不是围点被援打。所以,最好逼迫伪帝从山里走出来,而不是追进山去,在伪帝预设的地点打消耗。
谷城周围那么平坦,如果伪帝敢出来,可能骑兵一个冲锋就完事了,哪里需要追得那么辛苦。
穆里玛听完这一番肺腑之言收获良多,直呼姜还是老的辣,这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啊。用骑兵来监视伪帝,就不存在让八旗子弟兵去送死的问题了。
如果连这点小活都不愿意做,他不介意把几个刺头抓起来治罪,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正经的主子。
在傅喀禅的建议下,穆里玛私下找到张勇,主动表达歉意,请求张勇站出来主持军务以挽回颓势。
张勇吓了一大跳,直呼”折煞末将也”。
“如今是多事之秋,张将军乃当世良将,怎能不担起重任呢?”
穆里玛拿出自己的靖西将军印交到张勇的手里,接着道:“张提督,谷城一战全靠你了,甘陕兵、湖广兵、满洲八旗兵,通通交给你指挥。打赢了算你的,打输了算我的,这总行了吧?”
张勇被这番话感动得差点掉眼泪,他当然不敢接这个将军印,不过他答应站在全军的角度为穆里玛出谋划策。首当其冲,要先解决甘陕军团和湖广军团的士气和团结的问题。
穆玛里根据张勇的建议,再度召集总兵以上将领,宣布几项重大决定。
委任张勇为攻城总指挥,在甘陕、湖广军团中抽调精锐之士,对谷城发起日夜猛攻,誓在五天之内攻破城池,砍下四大寇的人头。
为了保证这一点,西线将放弃外围的山间据点,退到平原地带由董学礼主持固守。满洲骑兵则负责监视伪帝兵马,保护侧翼安全。
“诸位将士都是我大清的忠臣良将,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小小的一个谷城必破。本帅以镶黄旗满洲都统的身份保证,每一个参战将领的功劳都不会被埋没,无论是攻城还是阻敌,通通有功。”
说着,穆玛里又拿出一份信件,向大家宣读。信的内容是湖广总督张长庚已派郧阳巡抚白秉贵率部前往兴安所一带增援,监视马宝的一举一动;又命夷陵、江陵之兵马渡江增援宜都、松滋;同时,调偏沅巡抚袁廓宇领总兵李茹春、王平、陈德等部官兵一万一千名星夜前往长沙,伺机北上剿灭施州卫窜出之贼兵。
总而言之一句话,湖广乃泱泱大省,不可能被明军打乱阵脚。只要大家拿下袁、刘、郝、李四大寇,就可以安心赶去增援鄂西,反攻兴安所了。
张长庚的一连串安排让众将安心不少,顿时士气大振。确实,湖广乃大省,朝廷在这里安排了大量兵马,怎么可能被夔东那帮乞丐兵一顿王八拳打死呢。
就在众将打算表忠心的时候,穆里玛又命人抬出十几个大箱子,然后指着一个头戴纶巾,身着长衫的年轻人:“此人乃张大人的心腹幕僚周培公,让他跟你们说。”
周培公只是一个年轻举人,这趟来原只是负责帮湖广总督记记账本的,临时被穆里玛推出来,未免有点紧张。
被一大群猛将注视,他轻咳两声缓解情绪:“奉总督大人之命,小人解押白银三十万两前来犒军。大人还说了,袁、刘、郝、李四大匪寇的首级,每颗二十万两;其余匪首两千到一万两不等。总计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总督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攻破谷城,马上就发。有重大战功者,张大人再奏报朝廷,额外再加。”
说着,周培公打开身边的一个箱子,顿时一片黄白映入众将眼帘。
中军帐内顿时一阵轰动,大家交头接耳,看向十几个大箱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炙热。
大清对战后封赏一向很大方,然而大家没想到,这次竟然会这么大方。一百二十万两啊,堆起来起码一座小山,近六万人平均每人二十两赏银。
当然,辅兵和普通大头兵肯定拿不到那么多,剩下来的部分就是各级军官的了。
穆里玛果然是鳌拜的亲弟弟,他跟张长庚说一声,就提前拿到巨额封赏的数字,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现在谷城都没有一寸城墙是完好的,贼兵又个个都只剩半条命,集齐甘陕、湖广的精锐围攻,拿下此城的概率比生擒伪帝高多了。
看到众将跃跃欲试,穆里玛下令杀猪宰羊,即日重新攻城。
……
张勇确立在攻城战的权威后,立即抽调一批悍将,对谷城开始猛攻。为了瓜分一百二十万两,甘陕兵奋勇向前,湖广谷城亦不甘人后,谷城的防守压力骤增。
朱由榔站在最外围的山坡上拿着望远镜了望,看到谷城摇摇欲坠,心急如焚。
现在西侧的清军收缩防守,在两军之间留下一大片空地。他很想带着部队冲出去和清兵厮杀一番,好把一部分清兵吸引过来,减轻谷城的压力。然而贺珍告诉他,此计不通。
“陛下请看,贼人西、北两个大营内皆藏有大量骑兵,我们下去厮杀,恐怕会有所损失啊。”
在贺珍的描述中,他早年和西安将军傅喀禅多次交手,胜少败多。每次战事焦灼,傅喀禅总是指挥骑兵插入明军软肋,然后轻松击溃明军阵线。
甘陕民风彪悍,不服清廷管教,傅喀禅常年带着手下满洲骑兵四处征战,战斗力不是京师来的那些少爷兵能比的。
云南到处都是山,安南、广东河网密布,都不适合骑兵驰骋,因此朱由榔一直都没有打过对抗骑兵的战役,对以步克骑非常陌生。
他回忆了半天,尝试着问道:“我们能不能将大量长矛手密集列于阵前,将冲过来的战马通通戳死?”
“陛下明鉴,如果他们直接用骑兵冲长矛阵的话,当然会损失惨重。可他们不会冲击有长矛阵的那一面,而是绕到后面砍我们的弓箭手和火铳兵。”贺珍解释道。
“那我们就在四面都布下长矛手,这样总无懈可击了吧,”朱由榔不死心地追问道。
“如此,我们怎么移动呢,又怎么发起攻击呢?”
贺珍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比比划划,详细解释了步兵对抗骑兵的困难之处。
骑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只要步兵出现在平原上,他们就可以在弓箭的射程外监视。
步兵结阵固守,他们就下马休息,甚至用打马吊之类的娱乐活动来羞辱步兵方阵。
步兵总不能一直举着几斤重的长矛站一天吧,等到士兵体力不支想坐下来休息时,骑兵就上马冲过来吓唬一番。用不了几次,持矛步兵的意志就崩溃了。
至于步兵在结成方阵的情况下向前移动,甚至对敌军阵地发起冲击,那更是天方夜谭。贺珍坦言,他还没见过一支部队可以结阵推进而不散乱的。
就算慢慢走的时候不乱,发起冲锋后肯定会乱,那就是骑兵发起侧翼冲击的最好时机。
朱由榔一计不成,又提出好几个战术,通通被贺珍轻松化解。贺珍坦言,这些假想战术很多他都尝试过,每次都被打得很惨。
“难道骑兵就是无敌的吗?难道朕的火铳打过去,他们不会死?朕的手榴弹扔过去,他们不会被炸得人仰马翻?”朱由榔不服气地问道。
“陛下恕罪,咱们的火铳兵追不上贼人的快马,确实打不到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