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在后方高台上用望远镜远远观战,看到清军骑兵施展出下马用步弓袭扰的战术,感觉眼前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在永历十三年的蛮莫之战中,吴三省正是利用步弓抛射距离远的优势,不断袭扰思推、思勇等人率领的蛮莫火铳兵。
当时思线的几个儿子应对失当,他们的部下被天上落下来的箭矢搅得军心大乱。最后六千多蛮莫土司兵被两千明军一击即溃,屈辱地成为大明俘虏。
从那以后,朱由榔深知不能还手对军队士气的打击有多沉重,尽量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即使鲁莽出阵的火铳手被射得接连倒下,他依旧让信号兵摇旗传信,命令其余十一个袖阵冒着箭雨出击,用火铳对清军步弓予以反制。
一千多个火铳兵学着先行者的模样,纷纷离开长矛阵保护范围,向前移动三十多米,与清军步弓展开对射。
三十余米是他们能接受的最远距离:太近,子弹够不着敌人或者无法击穿清军盔甲;远一些则太危险,骑兵随时可能扔下步弓翻身上马,走太远的火铳兵有可能因来不及逃回本阵而被砍杀。
在这场较量中,清军骑兵的优势是人数众多,超过明军火铳手两倍有余,且弯弓搭箭的速度比装填火药更快;而明军火铳手的优势是弹丸威力强,在加量装药的情况下,可以射穿清军身上盔甲造成严重杀伤。
在一百好几十米的距离下,双方都有同样的问题,箭矢或弹丸会因为距离太远而失去准头,杀伤基本靠蒙。
总体来说,明军火铳兵由于数量较少处于下风,不少火铳手不小心被射中面门瞬间倒地,或者在身中数箭后,不得不退回长矛阵内止血治疗。
看到此战术效果不错,清军后方的穆里玛哈哈大笑,下令各部不需要改变战术,也不用吝啬羽箭,一定要让明军火铳手好看。
一时间,谷城外“啪啪啪”与“咻咻咻”的声音密集不断,空气中弹丸与箭矢四处乱飞。
朱由榔怎么也想不到,预想中轰轰烈烈的,令人热血沸腾的骑兵冲阵没有发生。最令他担心的房山长矛手们百无聊赖,一千多火铳兵反倒和三千骑兵对射得火热。
早知道会打成这样,他肯定会将长矛手的比例进一步降低,这样火铳手就不会因为数量太少而被清军压制。
万幸,火铳手被压制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对射一刻钟后,战场形势渐渐起了变化。
刚开始时,清军下马骑兵每分钟能完成四到五轮齐射,射击频率比火铳手快两、三倍;再叠加人数优势,数量为弹丸五、六倍的箭矢密集如雨,让明兵倒下的速度明显更快。
不过长时间使用八力弓远射箭极耗费体力,射手需要长年累月的训练,才能在短时间内连续射击多轮。从京师来的禁旅八旗都是满清贵胄,平时当然不会刻苦训练,能拉开八力弓已算很不错了,要求他们持久显然强人所难。
随着体力逐渐消耗,清军的高速抛射没能维持太久。
十几轮之后,禁旅八旗的射速明显下降,箭矢射出的力道也开始减弱;
二十几轮齐射后,就连常驻甘陕,勤于训练的西安驻防八旗们都感到双臂发酸,不得不降低射速;
再后来,很多人的手都开始发抖,抖得连弓弦都快要拉不开。
反之,明军火铳手们一开始在箭矢干扰下弹药装填速度很慢,随着袭来的箭矢减少,他们装填弹药的速度变得快起来。从每分钟一到两枪变成两到三枪,他们越打越快,弹丸威力也没有任何削减。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十八个装着标准火药量的小锡筒,腰间还有一个备用的大葫芦。他们决定在用光所有弹药之前,决不停止射击。
“骆希德那家伙果然没有骗朕,一点五倍装药量,他家的燧发枪还可以再打五十发子弹不炸膛。为了拿到警卫团专属枪支供应商的称号,他很舍得堆料啊!”
朱由榔一边在心里暗暗感慨奸商不奸,一边示意马如龙做好准备。
如果前线有崩溃的迹象,火铳手预备队就在近战步兵保护下向前移动。总而言之,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方阵靠近清军城西大营。
……
在傅喀禅的最初计划中,下马骑兵可以很悠闲地用慢速抛射箭雨,只要阻止明军行动,不用追求杀伤。“抛射骚扰”打成“弓枪对决”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察觉到手下有体力不支的趋向,傅喀禅建议暂时放弃互射,让子弟兵们先脱离敌军射程,恢复一阵后再慢慢想办法。
看到两军射手倒下的速度逐渐持平,穆里玛也开始忍受不了这样荒谬的对耗,无奈下令骑兵上马撤退休整。
很快,脱离战斗状态的骑兵将领们向本阵发来战损和物资消耗情况。
在与明军对射的过程中,近三千人累计射出十万支箭矢,自身伤亡多达两百余人,其中当场阵亡和无法施救的重伤员高达七成。
穆里玛听完报告发出一声咆哮:“什么?伤亡近一成?怎么可能?”
刚才观战时,他很久才看到一个八旗子弟倒下。有时一个,偶尔两个,加起来怎么会有好几百呢?
反复确认数字无误后,他直感口中发涩,郁闷难当。原来再低的概率,再不准的弹丸,累计起来也是一个不得了的数字。
这可是真正的满洲八旗兵啊,有一些还是两黄旗的旁系族亲。可以想象,他日班师回京后,必然会有不少身披丧服的远房亲戚跑到他府上问罪,质问他为什么委派自己的族兄族弟去执行危险任务。
穆里玛宁愿花五百两银子换回一个人,也不愿意面对那些难缠的妇女,遭那窝囊罪。
至于战果,各部加起来高达两三千。当然,这个数字不可能真实,五百都多了,否则后面他们肯定是在和鬼魂对射。
十万支箭,造成不到五百伤亡,这说明密集抛射的箭矢对一百多米外,散成一排的披甲火铳手效果不太理想!
“仗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看到明军的三个长矛方阵又开始缓缓向前推进,似乎对城西大营十分执着,穆里玛开始考虑是否从谷城前线调一批绿营弓箭手回来,和明军火铳手继续耗下去。
自从衰衣沟一战损失数千精锐骨干,湖广绿营的脊梁已被打断,战斗力大幅衰减。在随后几天的攻城战中,张勇又抽调大量老兵日夜强攻谷城,损耗亦十分巨大。
现在除了守备营盘的八旗步战,穆里玛手里已没什么像样的人马,不是只配打下手的辅兵,就是老弱病残,或者躺在大营内等死的伤员。
就在穆里玛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使者从后方匆匆赶来,交给他一封紧急公文。
打开信封,刚看完前面几个字,穆里玛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良久说不出话来。
傅喀禅接过信件细看,亦感到十分震惊。
据信中所写,郧阳巡抚白秉贵奉张长庚之命,带着郧阳兵马向汉江上游进发,打算夺回兴安所的控制权。
哪知马宝不但没有龟缩在所城内防守,反而率部强攻白秉贵本阵,并一举将之打穿。郧阳军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兴安城外尸横遍野,汉水为之断流。
马宝乘胜追击,沿汉水直取郧阳。拿下郧阳府城后,又将兵锋指向郧阳下游的均州。
均州隶属襄阳府,也在汉水边上,距离郧阳只有一百多里。这个散州并非军事重镇,在明军的进击下应该坚持不了多久。现在是不是还在清军手里,谁都无法担保。
也就是说,马宝率领的生力军很可能已拿下均州,或将赶来谷城。慢则两三日,快则一两日就到。
现在谷城各条战线已打成胶着,莫说明军突然得到一支生力军,就是均州失陷的消息传来,亦会对清军的士气造成沉重打击。
因为马宝不单增援谷城一个选项,还可以沿汉江东岸直取襄阳城。现在襄阳、承天、德安、黄州等湖北各府的守备绿营全集中在谷城城下,后方一片空虚,除了江陵、汉阳,没有一座城池可以阻挡马宝兵锋。
继续打下去,是谷城先破,还是襄阳城先破,只有天知道。
“白秉贵堂堂郧阳巡抚,带着数千兵马,竟非马宝一合之敌?马宝又不是什么猛将……白秉贵怎敢如此无能?”
穆里玛在马背上大发雷霆,左右将领都不敢发声,生怕触到霉头。还好白秉贵已在兴安所一战兵败身死,否则这样得罪一个勋贵,非得落得全家抄斩不可。
……
就在穆里玛痛骂白秉贵无能误国的时候,明军三个长矛阵又向前推进了一里多。后面的明军主力也悄悄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继续深挖壕沟防御,随时保持对前方的接应。
如今满洲骑兵们连提刀都有点困难,自然拿那三个刺猬没有办法,穆里玛强行打起精神,传令守营将士整装备战。
在野外,八旗子弟拿长矛方阵没有办法,可是监督辅兵们坚守营寨总是可以做到的。
现在,穆里玛只想用长长的壕沟、坚固的营寨阻挡明军脚步,让张勇抓住最后机会拿下谷城。拿下四个巨寇的人头后,他打算率全军渡过汉水返回襄阳,争取把郧阳战败导致的后续损失降到最低。
至于生擒伪帝,就犹如一个美丽的春梦,睡醒后谁都不愿意再想。
半个时辰后,三个长矛方阵在距离城西大营三十丈的地方停下脚步——那里梅花桩、拒马和壕沟密布,长矛方阵再也没法一边保持阵型,一边继续推进了。
穆里玛默默注视着远处的三个长矛方阵,看对方能整出什么新花样。两万明军在谷城能顽抗两个多月,现在营寨内也有一万多手脚健全的人,虽说大部分都是辅兵,可在数千八旗监军的监督下,完全不可能丢失。即使城外的一万多明军全部参与进攻,怎么也能坚守两天。
穆里玛想着,一旦长矛阵越过壕沟,或者后方的明军向前突进,他就亲率骑兵发起突袭。
如果长矛阵一直不动,就等张勇打破明军最后防线,再把数千斤的重炮从城头拉回来。他不相信明军的长矛手是铁打的,能抗住十几斤的炮弹。
在几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三个长矛方阵似乎停止了一切动作。
忽然间,阵内高高的旗帜重新挥舞,而后方的伪帝也摇旗回应。似乎在一问一答。
就在清兵们感到奇怪的时候,爆炸声连绵响起,将两三里外的骑兵们都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同时,六个奇怪的东西从长矛阵中应声飞出,划出一条弯曲的弧线,向城西营盘飞去。
营盘内一些眼尖的清兵看到,那六个东西比普通的炮弹大得多,而且飞得也比炮弹慢一些。
“那……那是什么东西?”
见那六个东西飞进营盘后仿佛消失了一般,既没有砸死任何人,也没有砸烂一两座营帐,大家都感到很奇怪。
甚至有几个清兵想沿着飞行弧线去寻找落点,看看是不是劝降书一类的东西。
还没等那几个天真的清兵动身,更大,更猛烈的大爆炸再次发生,不过这次不是在明军阵内,而是他们自己的营盘内。
在六次震天巨响的同时,六座营帐被瞬间掀翻,炸得四分五裂。爆炸的冲击力之大,就连附近的营帐也随之撕裂倾倒。
每个爆炸中心数米的清兵尸骨无存,十米外侥幸生的幸运儿也被震得双耳流血,宛如痴呆。
还没等营内清兵反应过来,第二波连环爆炸在长矛阵中心再次响起。
又是六个怪东西飞向清军大营,所有看到的人都面如死灰。因为所有人都猜到,这些怪东西全都是份量巨大的炸药包。每一个炸药包里至少有几十斤火药,相当于大炮炸膛几十倍的份量。
“怎么会有人这样糟蹋东西……这是火药,不是石头,怎么能这样子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