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急递,闪开,快闪开……驾,驾驾!!”
均州信使刚从渡船跳上岸,就拿出令牌从仙人渡守军那里换来两匹驿马,然后挥舞着马鞭从渡口疾驰而出,向城西方向一路狂奔。
一般来说,使者传信都会为驿站爱惜马匹,这样下一次在驿站换马时,驿卒才会有好脸色。即使手中信件是八百里加急的“金字牌急递”,也没有把坐骑往死里催的道理。
然而这个使者似乎已顾不上那么多,马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马匹,尽量把速度提到最高。
两匹马都累得倒下后,均州信使终于把军情交到穆里玛的手中。
信里只有一条消息:贼将马宝率大小战船三十余艘,视均州为无物,正沿汉水直扑向谷城而来。
“大帅,均州派出水师拦截,然贼兵凶猛,我们实在是拦不住。我家守备派小的骑快马兼程来报信,恐怕……恐怕比贼人快……快不了多少。”
使者话音未落,穆里玛已感觉天旋地转,茫然不知所措。
均州到谷城距离不远,沿汉水顺流而下只有八九十里,可谓“朝发夕至”。
两个多月前,张勇正是凭着这个速度优势,一夜之间神兵降临,率大军出现在谷城西侧,将谷城明军的退路切断。
如今马宝挟大胜之威,完全不顾后路被均州守军截断的风险,率军强行闯关,那么在大约三、四个时辰之后,他就会出现在汉水之滨。
在此役之前,马宝给满清大将们的印象只是一个普通将领——从没作为主将指挥过大型战役,战绩不值一提,和窦名望、马进忠之流差不多,甚至稍显不如。马宝最光辉的战绩,就是作为李定国的前锋,在两广偶尔占领过几座小城。
穆里玛怎么也没想到,马宝竟接连打出大捷,然后用张勇的战术还以颜色,一下子击中清军要穴。
事以至此,可行的应对之策已经不多,比较稳妥的方案只有一个。
即集中城北大营兵马,沿北河、汉水一线严密布防,守住仙人渡和其他适合登陆的河滩,阻止马宝在谷城附近上岸。同时,让张勇立即率绿营精锐退出城池,返回城西将伪帝击退。
等战事稍缓,分散在谷城四周的清军就可以逐步收缩至城南,然后利用南河边的一系列渡口,将大军分批运回安全的汉水东岸。
这个方案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同时把数千伤兵一并带回襄阳。毕竟清军在谷城附近还有四万可战之兵,明军连续作战这么久,即使来了一支生力军,也不可能对抱团的清军构成威胁。
不过这样一来,谷城之役就彻底失败了。
从甘陕、湖广各地调动六万大军,忙活了大半年,耗费物资钱粮无数,最后落得一个丧师辱国的结果。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的重大失败,朝廷会怎么看待他穆里玛,怎么看力保穆里玛挂帅的鳌拜?
苏克沙哈肯定会借题发挥,追究此战罪责;平时索尼不声不响,也很可能会落进下石……
达素之败已对鳌拜地位造成极恶劣影响,若再败一次,朝堂之上还会有人继续支持鳌拜吗?八旗里还有鳌拜的位置吗?
没错,鳌拜是顺治帝钦点的辅政大臣,但只是四大辅政之一,并非不可或缺;他穆里玛仅仅是一旗都统,又不是高贵的旗主,随时可以替换——即使爱新觉罗家的皇亲国戚,遭受这样大的失利,一样会被治罪,他穆里玛怎么能逃得掉呢?
想到这些,穆里玛目露凶光,做出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
“传本帅命令,城西大营内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突破长矛阵,捣毁贼人大炮;命杜敏督促城北诸部加快脚步,向伪帝大阵左翼移动,与本帅两面夹击伪帝。满汉将士皆披甲上前,不惜一切代价击败城西贼军,砍下伪帝人头。”
这个命令一出,所有满洲将领都大惊失色。城外绿营几乎没有战斗力,想要攻破长矛阵或者伪帝大阵,只能让八旗子弟带头上。这所谓的“不惜一切代价”,是把八旗子弟也放到“代价”里了。
“不可,不可啊!”
听到“满汉将士皆披甲上前”几个字,图海从吓得脸色苍白。
一向不惧硬仗的傅喀禅也极力劝谏道:“为今之计,当稳妥为上。不如让张勇把绿营将士从城内调回来……”
“来不及了。等张勇把绿营精锐抽出来,他们的生力军早就到了。这与认输何异?”
“那也比硬拼强,”一个隶属正蓝旗的骁骑校尉叫了起来,“广州一战,京城已家家戴孝,难道今天还要再来一次吗?”
见大家都畏惧八旗子弟损失,穆里玛祭出王命令牌和御赐金刀:“喀尔塔临阵退缩,扰乱军心。拖下去,斩首。”
“穆里玛,你公报私仇,公报私仇!”
那个骁骑校尉对穆里玛破口大骂,高呼大家都是八旗子孙,穆里玛没资格处死他。
“狗贼,陛下和太皇太后必不会饶过你……”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穆里玛向在场高级将领发出一连串质问:“遇战则避,难道我八旗将士都没有血性了吗?难道等伪帝兵临京师,我们才敢与之一战吗?再这样下去,这个仗还有得打吗?”
说着,他抽刀指向一里多外的大明龙旗,接着厉声道:“诸位好好想想,伪帝就是看准了咱们不敢硬冲,才敢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今日不战,八旗胆气尽失,大清的江山社稷危矣……太皇太后赐我王命令牌,就是要治喀尔塔这种无胆鼠辈。谁若再敢畏敌不前,自来金刀前领死。”
……
朱由榔立于阵中,见谷城城墙上明军旗帜一个接一个被拔除,心急如焚。
解围行动拖得太久了,谷城内明军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城西大营在明军“良心炮”的轰炸下已经乱做一团,清军仍然没把攻城部队抽回来,可见里面已到沦陷的最后关头。
为了防备骑兵冲击,朱由榔不得不将近万步兵结成一个紧密的大阵,这可以增强防御力,却让整体行动变得很困难。
每次走不到五十步,大阵就要停下来重整队形,整一次起码一刻钟,沿途挖掘一些壕沟,摆下一些拒马,可谓举步维艰。之前有长矛方阵在前面吸引火力还好一些,如今满洲骑兵放弃限制长矛阵,跑到大阵周围骚扰,更让主力动弹不得。
就在朱由榔不知道该怎么破局的时候,周围来回游荡的骑兵忽然在远处重新集结起来,近三千骑兵连人带马乌压压一片,看起来像有大动作。
朱由榔惊疑了一阵,又看到城北大营走出的五、六千人正加速向自己围过来,其中大部分衣甲鲜明,一看就是不差钱买装备的八旗子弟。
“三千满洲骑兵,三千多八旗重甲步兵,还有不少绿营兵,啧啧,穆里玛很看得起朕啊!”朱由榔一边数字敌人的数量,一边发出惊叹。
看到如此多的满洲大兵向自己袭来,很多房山战士都紧张得双腿发软。
那可是传说中“满万不可敌”的野蛮人,现在几乎全集齐在城西,确实对房山出来的辅兵们有很大压力。
就在这时,山边坡上忽然响起一阵号角,一个旗手正在拼命摇动旗帜,另一个信号兵则在兴奋地用摩斯码打着旗语。
过了一小会儿,身边的信号兵激动地叫了起来:“陛下,大喜,大喜!马宝将军在五日前大败郧阳巡抚白秉贵,现正沿汉水赶来谷城,今日……最迟明日就到。”
朱由榔终于知道为什么八旗兵不再磨磨唧唧,反而集齐力量发起总攻,这是分明是狗急跳墙了。
“好,很好。马宝这厮,果然不负朕的重望。朕就知道,这家伙有名将之姿,定能大破贼兵。哼哼,白秉贵是什么人,朕连听都没听说过……”
朱由榔对自己的“识人之能”颇为得意,又道:“昔日七星关,他被张勇和吴三桂压着打,这回总算可以报仇了。”
他拍着手掌庆贺,下令将这个好消息通告全军。
消息传到之处,城西明军欢声雷动,响切云霄。上万人的欢呼声是如此之大,在旷野上越传越远,就连谷城内也能隐隐听到。
“来吧,都来吧,让你们好好看看,哪一边才是中华大地的最强军队。不是满洲八旗,而是我大明的勇敢将士。”
看着越来越近的队伍,朱由榔发出简短的命令:“坚守阵地,准备迎敌。”
……
永历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黄道吉日。
一番简短的准备之后,董学礼和护军营参领巴都重振旗鼓,以禁旅八旗里的三千护军营精锐为前锋,湖广绿营为辅助,对城西大营外的长矛阵反击。
这是一场比拼勇气的竞赛,身穿三层重甲的八旗子弟们必须冒着密集的弹雨冲锋,再用身体挤开明军密密麻麻的长矛,冲到内部大开杀戒,顺便把阵中那几门该死的抛射火炮给端掉。
一旦进入火铳射程,谁退谁死,谁进谁活,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巴都单手举着一面厚重的铁盾,用满语大喝一声“杀啊”,然后向营外的明军杀去。在他的身边,护军营的勇士们亦紧跟脚步冲出。
在他们身后,董学礼不顾地上满是铁蒺藜,拼命驱赶好不容易集齐的上千火铳手成扇形展开。
“向贼人的长矛兵开火,开火!”
在明军长矛阵内,贺珍已顾不得保存实力,让所有火铳手全部出阵,将全部火力轰向冲过来的重甲步兵。
贺珍这样叫道:“忠贞营的兄弟们,背后就是陛下,一步也不能后退。杀鞑子呀……”
……
就在城西大营发起反击的时候,在一里多外,副都统杜敏亦振臂高呼,发出进攻的命令。
“阵斩伪帝者,无论满汉,皆抬上三旗。为了大清,冲啊!”
“为了大清,冲啊!”
城北过来的五六千人,亦以西安驻防八旗为前锋,向朱由榔所处的明军大阵发起了冲锋。
一时间,城西所有战线都进入惨烈的白刃交锋,刀剑从一个个士兵手中刺出,再从他们对面敌人的胸膛刺入。
在明军的头顶上,是漫天的箭雨;在清军的面前,是呼啸而来的子弹。
这不是相持和对峙,而是不顾性命的强攻和搏杀。
所有满洲八旗兵都知道,不在两个时辰内解决战斗,他们必输无疑。而所有明军也都知道,只要守住阵地,保护天子,必将迎来大胜。
朱由榔立于阵中,仿佛回到手刃沙里布的那一天。这几年,已占据大半个中国的满清是如此强盛,这让他每打一场仗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这场仗正是转折点。他坚信,只要消灭谷城的这批精锐,湖广敌强我弱的形势必将逆转。
……
在明军大阵左翼,穆里玛站在马背上,看着各条战线硬拼了两刻钟,依旧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心如刀绞。
明军正面迎战禁旅八旗,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一触即溃,而是将战斗拖进了漫长的消耗战。
八旗子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每条生命都是贴在他身上的催命符。整个战役,八旗子弟的阵亡数字已经超过两千,他已经没有退路。
现在即使拿下四大寇的人头,亦不能抹平损失数千八旗子弟的重大损失。只有拿下伪帝的人头,才能一举翻盘。
对,只有这样。
“骑兵全部上马准备!”穆里玛平静地发出命令。
“穆里玛,三思啊。此时收手,为时未晚,骑兵一失,悔之晚矣!”
满洲骑兵大部分都是两黄旗的贵胄,作为正黄旗满洲都统,图海觉得不能让穆里玛继续赌下去。大家都是两黄旗都统,都挂着将军衔,他觉得自己必须制止穆里玛的任性妄为。
他拦在几个参领面前,大声道:“我不同意让骑兵强冲步兵阵。”
“把图海押下,战后发落。”
穆里玛高举王命令牌,再次下达命令:“向着伪帝旗帜的方向,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