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周培公的说法,把三千石粮食运到明军营里,不光是为了弥补明军顿兵城外的损失,更是为了保证一个月后襄阳没法继续坚守。
所以,无论明军有没有那么多大肚汉把粮食吃完,粮食从襄阳城的粮仓里搬出来都是必须的。
粮食到了明军手里,是大吃大造,还是运到后方保存起来,亦或随便堆在什么地方发霉,那就悉随尊便了。
至于明军嫌粮食太多的问题,董学礼等人在筹划这个缓兵计的时候根本没考虑,所以也没有准备任何对策和说辞。
即使朱由榔正儿八经地特意提出,周培公仍然觉得很荒谬,世界上哪会有军队会觉得手中粮食太多的?
没有仓库就马上盖仓库,或者临时堆在营帐里,实在不行,分给老百姓一起吃也是善举嘛。现在老百姓那么苦,身为大明皇帝,打开粮仓赈济灾民正当其时。
说到最后的时候,周培公刻意混淆了满清治民和大明臣民的区别,差点把在场众将绕了进去。
不过,朱由榔很快察觉这一点。他指出,现在均州、光化、保康等县仍是清廷占领的土地,老百姓仍向清廷缴赋税服徭役。老百姓吃不吃得上饭,不应该由明廷来赈济。
分粮食给附近州县老百姓的说法不成立,那不成明军拿缴获的粮食替清廷擦屁股吗?
如果张长庚承认伪清湖广官府对当地老百姓没有管辖权,愿意把去年征收的粮食物归原主的话,明廷不介意揽过这个责任——不过,那样老百姓靠自己就能重新吃上饭,不需要朝廷赈济。
“如今湖广老百姓过得这么惨,这是张长庚的过失,他应该反省。”
“陛下教训得是,学生受教了,”周培公深揖一拜,又将话题重新拉回,“董提督提议暂罢刀兵,正是为老百姓能不误农时,休养生息啊。依陛下的意思,如何才能接受呢?”
“朕以为,既然休战的想法是你们提出来的,那么粮食就应该由你们负责转运到朕指定的地方。比如说……奉节或者重庆,对,重庆就挺好。”
说到这里,朱由榔兴致勃勃,花了好几分钟描述李国英在重庆修建的几个粮仓。
都是上好的仓库啊!那里的房顶不会漏水,四壁不会开裂,既结实又宽敞,墙角也没有老鼠挖出来的洞穴。不要说储存九万石粮食绰绰有余,就是再多几倍也不在话下。
重庆守臣文安之清正廉洁,德高望重,肯定能把粮食看管得稳稳当当,绝不会短少一斤一两,一丝一毫。
“难道你不相信文老督师的品行,难道你敢怀疑文老督师会贪污朕的粮食吗?”
文安之是湖广士林泰山北斗,周培公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周培公道:“岂敢岂敢,文老先生世人敬仰,学生万万不敢腹诽。”
朱由榔拍手道:“那就对了,就把粮食运往重庆,这才叫两全其美啊。”
周培公被这个要求绕晕了,心里不禁产生怀疑,难道谷城的粮草真的充裕到这个地步,塞都塞不下了吗?
“陛下说笑了,三峡为贵军所有,董提督哪有办法把粮食运到重庆呢?”
朱由榔笑道:“有什么不行的?朕亲自雇船将粮食运回重庆,沿途绝没有人敢抢劫。当然,这个运费嘛,得由贵军来支付。不贵,一石粮食运费十两。如果董军门能做主答应的话,我军明天就撤兵。”
“……”
终于走出中军大帐,周培公的脑子还是懵的。深呼吸好几下之后,他终于想明白,明军不是没地方存放粮食,而是在趁机敲董学礼的竹杠。
一石粮食十两运费,哪个船家敢开出这样的天价,又有哪个败家仔会愿意给?就是把粮食从湖广运到京城,运到高丽,运到泰西,也没有这样贵的道理。
难怪最近湖广官场流行一个传言,伪帝经略广东时经常勒索赎城费,看来这次是敲到到湖广的头上了。
抱着这样的理解,周培公急需回襄阳商议对策,可是还没等他走出营门,又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小声将他叫住。
“周大人,周大人!”
周培公环顾四周,确认对方是在叫自己,连忙走过去抱拳作揖:“学生周培公见过将军,敢问将军是?”
“我叫贺珍,道贺的贺,珍珠的珍……周大人应该听说过贺某吧?”
贺珍本就是湖广官场挂名的悍匪,在谷城之役中又大放异彩,周培公哪会没听过。周培公连忙再次作揖,恭恭敬敬道:“天下哪里还有人会不认识贺将军呢?不知贺将军……莫非陛下还有话没说完?”
“是是是,且来贺某帐中慢慢聊。”
贺珍亲热地拉过周培公的手,在黑暗中绕了几圈将周培公领入另一个营帐,又吩咐亲兵侍卫在帐外守候,显得极为谨慎。
贺珍亲自看茶,又道:“周大人年纪轻轻就敢到御前当说客,真是年少有为啊!假以时日,必定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周培公三十岁左右年纪,刚考上举人不久,这是第一次为清军赞画军务,哪里受过这种夸奖。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贺珍想弃明投清,找自己牵线搭桥。飘飘然间,他连称“不敢当,不敢当”。
周培公道:“贺将军找学生过来所为何事?”
“周大人是爽快人,那贺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最近我军正在攻略汉中,重庆那边确实缺点钱粮。我们本想到荆门、当阳、夷陵那边抢一把……嘿嘿,就是征些粮草,你也懂的。船我们都准备好了,只等拿下夷陵就运回去。”
听到这里,周培公心里咯噔了一下。荆门可是他的老家,忠贞营这帮人又是出了名的爱宰大户,若大军过境,周氏族人不死也脱层皮。
周培公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陛下要把粮草运回重庆。”
“正是如此。若董军门接受陛下开出的条件,那我们就不必去了。谷城之战那么惨烈,谁还愿意再死人呢?对吧。”
周培公一边听一边点头,直叹对方也是个实在人,初次见面就推心置腹,真有古名士之风。
周培公道:“贺将军说得有理。为了荆州、承天两府的老百姓,学生必尽力斡旋,说服董大人答应。”
“周大人高义!”贺珍赞完一句,犹豫了一下又道:“贺某还有一事,想请周大人帮忙。”
“贺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接示下,只要学生办得到,必不会推迟。”
“好,痛快。周大人豪气干云,很对贺某的胃口。既然周大人听过贺某的名号,应该知道贺某驻地在大宁,唉,大山卡拉里是真的穷啊,什么都没有,就是那个东西特别多。”
“什么东西?哦,学生懂了。”
“懂了就好。周大人请细想,江船从襄阳将粮食运回重庆,一路上要路过无数关卡巡防,肯定都得董军门开条子放行。船到重庆卸完货,就得空仓回程,那也太浪费了。贺某提议,船只路过巫县时,装上我们大宁的山货,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这……”
周培公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沉下声音问道:“贺将军,你是想贩私盐啊?”
贺珍笑道:“你不知道吧,我们这边早就不禁私盐了。现在湖广盐价这么高,我肯定得想法子多运点过来。贺某已经想好了,就在洞庭湖的荡子里修几个盐仓,船只路过岳州就卸货,卸完就回襄阳运粮,一点都不耽误。”
周培公想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按每艘小船运载一百石粮食算,至少要雇两百艘船连轴转,才能在一个月内将九万石粮食运完。
这么多船只来往三峡,靠偷偷摸摸肯定是不行的,至少得总督、巡抚、提督这个级别的大官打点招呼,让沿途的巡检和守备军放行。
既然船只有护身符不怕盘查,返程时不带点盐货就太浪费了。在周培公的老家荆门,掺沙子的劣盐都快三十两一担了。如果能用船来走私,一船就是几千两利润,难怪贺珍会动心。
不过贩卖私盐在清廷这边还是死罪,周培公虽然对高额利润流口水,还是不太敢掺和的。
“贩盐之事,恕学生无能为力。学生只是董军门帐下区区幕僚,哪能办这么大的事?”
“嗨,只要周大人牵线搭桥,董大人睁只眼闭只眼,哪有不行的?”
周培公知道自己只是跑腿的,不过沾上贩卖私盐就不是小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直说惭愧惭愧。
贺珍见他死心眼,急道:“周大人熟读圣贤书,难道在心中就只有自己,没有苍生百姓了吗?”
“这……这从何说起?”
“贺某虽不知周大人籍贯何处,不过想来至少也是小富之家,当然不会缺盐吃。可湖广数百万老百姓呢,他们可吃不起三十两一担的官盐啊!我们将一担私盐运来湖广,就能救二三十条人命。这是大智大勇大功德呀!”
周培公愣了一下,暗想这确实有理。不过他仍旧推辞道:“不是学生不愿意办,只是学生官轻言微,确实办不下来!”
“有什么办不来的,你只管把话带给董军门,他点头,肯定能行。”
“学生明白了,学生只管传话,其他一概不知。”
“有劳周大人了。放心,此事不让周大人白帮忙。事成之后,周大人占半成干股,董军门占一股,另外再拿一股出来作上下打点的费用。怎么样?”
说到此处,贺珍表情严肃,再次强调走私贩盐的正义性:“苍生为念啊,周大人。”
……
半个时辰后,襄阳城内,府衙后院。
湖广巡抚刘兆麒、董学礼、张勇等人齐聚一堂,听周培公转述第二次入明营的谈判过程。
和朱由榔预想的一样,此次襄阳交易之局并非董学礼一人所设,而是包括张长庚在内的整个湖广高层文臣武将都有参与。
然而朱由榔没想到的是,现在湖广督、抚们比他想象中更渴望停战。
因为吴三桂终于忍受不了钱粮被卡,屯兵于黔楚边境,质问张长庚为什么截留贵州的粮饷。如果湖广总督府再不答复,他就要亲自带兵到武汉取。
更让人为难的是,之前驻守沅州的偏沅巡抚袁廓宇已率部移镇长沙,防备黔军入楚的屏障已失。从偏桥卫到沅州一片坦途,吴三桂不一定能打到武汉,兵临长沙的能力却有。
在鄂北明军进犯襄阳,鄂西明军骚扰常德、岳州的局势下,张长庚已不知道先赌哪一边好。
湖广号称九省通衢,现在已成八面漏风之势。
张长庚一面向朝廷紧急求援,一面派出刘兆麒到襄阳前线,希望通过谈判让明军暂缓攻势。
不过当周培公说完伪帝所提条件,董学礼勃然大怒,痛骂伪帝无耻。
“每石粮食十两运费,总价岂不是高达九十万两?老子哪来这么多银子,伪帝真是贪得无厌,其心可诛。”
周培公战战兢兢地等对方发完脾气,又硬着头皮道:“伪帝知道我们营中备有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他还说,既然我军没把谷城拿下,军门就不用发这笔赏钱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一分为四,他拿三份,正好九十万两。”
“混账,哪个王八蛋说的。”
董学礼盯着周培公看了半天,终于又泄下气来。谷城被俘的将领实在太多,伪帝不需要从周培公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场上愁云密布,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伪帝的狮子大开口。
没错,湖广总督府确实备有一百多万两银子,不过张长庚已准备将这笔钱发往贵州,用来安抚狂躁暴怒的吴三桂。
刘兆麒道:“去年连番大战,现在巡抚衙门也没多少钱了。过几个月两江的兵马过来,我们还要提供粮饷,拿不出九十万两富裕银子。”
张勇道:“还是打吧,伪帝不除,下个月他终究还要来的。到时,难道再给他凑九十万两吗?”
“打打打,难道我不想打吗?你不是没看到,襄阳这破地方根本守不了。”
“那我们就退回钟祥。”
“钟祥就守得住?”
“那你们就筹钱吧,反正不能克扣到我甘陕客军的头上。”张勇将脸扭到一边,不想再和眼前的庸人说话。
周培公等他们吵完,忽然又出声道:“诸位大人莫怪,学生刚才出营时运到贺珍,他提起一事,或可帮我们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