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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这行文字,叶槭流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浮现出恍然。
他没有丝毫停顿,重新打开桌面,【残缺遗物】的卡牌随之在桌面上浮现。
叶槭流将卡牌拖进空槽,通过这种方式,把遗物献祭给自己,随后分出一小部分意识,返回自己的身体里。
爱尔兰,凯里郡附近,露营地。
叶槭流睁开眼睛,无视了身体上的异状,第一时间低头看去。
张开的右手里,几枚不规则的骨珠静静躺在掌心。
叶槭流抬起头,嗓音微哑:
“布莱克,过来。”
帐篷被掀起来,布莱克很快钻进帐篷,目光和叶槭流相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在叶槭流面前跪坐下来,低下头,让叶槭流将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奥秘完全流失的遗物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但只要它是遗物,其中就会残存着天命之人的记忆。
无形的寒意瞬间弥漫,在布莱克的控制下,范围限制在了帐篷内,叶槭流则闭上眼睛,一口吞下了掌心的骨珠。
周围事物的颜色迅速暗淡,变得灰白而模糊,像是冰棱落下的阴影。
而在叶槭流的眼前,无数破碎的记忆纷涌而至。
定格的画面渐渐拥有了声音,阳光如同油彩般泼洒而下,深红的湖水在风中荡开波纹,他看到了某个人记忆中的小镇。
……
小镇边缘的大屋坐落在道路尽头,男人粗暴地拽着小手,带着记忆的主人敲响了镇长的家门,那张酗酒发红的脸上堆起了笑,谦卑地向打开门的镇长问好,像是个手段蹩脚的推销员。
他显然筹划了足够久,镇长终于点了头,男人顿时喜出望外,像是摆脱垃圾,又像是献上玩物,将牵着的孩子塞进了门里,急急忙忙转身离开。
“啪嗒。”
房门在身后关上,镇长低下头,语气和缓地说:
“你的父亲说你很擅长照顾弟弟妹妹,不过在我的房子里,那些事都有家政人员去做。”
空气沉默了一瞬,记忆的主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这么说您不需要我。”
“不,这只是说我希望你做的不多。”镇长轻微地叹了口气,“我想给我的女儿找个能够照顾她的玩伴,你能做到吗?”
说话间,他们上了楼,镇长打开卧室的房门,阳光扑面而来,晃得人头晕目眩,记忆的主人不得不抬起手挡住阳光,一边向着房间里望去——
金色溪流在地板上蜿蜒,女孩坐在满地金发间,玩着手中的松果和蝴蝶,透明的指甲划过蝴蝶的羽翼,像是在光下闪闪发光。
“罗塞莉。”镇长柔和地喊她的名字。
过了好几秒,罗塞莉才迟缓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望向门口,映出了门边的父亲,和瘦小的黑发女孩。
她看着黑发女孩嘴角翘了下,却没有什么笑意。
“你不是想要有人陪你玩吗?这是南丁格尔。”镇长说,“从今天开始,她会陪着你。”
他看向南丁格尔,语气带了点压力:
“是吗?”
眼前的金发女孩望着她,南丁格尔移开视线,淡淡地说:
“是的,罗塞莉。”
阳光下,罗塞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慢慢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
法德利镇长有个生病的女儿,在小镇上不是秘密,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到底生了什么病。
他们很少能看见这个女孩,法德利对她的珍爱程度超过对他自己,只是偶尔,他们能看到他带着女儿前往医院。
即使隔着车窗,她的容貌依旧像是灿烂的阳光,将所有看到她的人的眼睛点亮。
他的父亲用“玫瑰”作为她的名字,而她也的确像是故事里被诅咒的野玫瑰。
但某一天开始,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黑发女孩。
镇上的人都认识她,罗德家的南丁格尔,母亲早逝,父亲是个烂酒鬼,底下一串弟弟妹妹,可惜性格不讨喜,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任何好意都是对她的折辱。
然而罗塞莉似乎很喜欢她。
有时候,人们能够看见她带着罗塞莉在花园里玩,罗塞莉把什么东西捧给她看,小小的脸上溢满了欣喜。
在没人看到的角落,南丁格尔垂眸注视着捧到面前的毛虫,“啪”地一声,打掉罗塞莉的手。
迎着罗塞莉不解又受惊的眼神,她的嘴角弯了弯,勾起了笑意。
“不要碰我。”南丁格尔说。
罗塞莉只看到了她嘴角的弧度。
她扬起了笑容,用力点着头:
“嗯!”
……
陪伴罗塞莉没几天,南丁格尔就找到了她的秘密。
她的母亲死于难产,那之后,法德利开始信奉赤杯女神,但他也无法治好罗塞莉——她在母亲的子宫里待了太久,智力发育不完全,报告显示她轻度弱智,因此也不会说话。
阿奎利亚镇上不可能有适合罗塞莉的特殊学校,最近的特殊学校又太远,最终镇长把她藏在家里,让她独自在家里玩耍,可他又不忍心女儿寂寞,于是试图为罗塞莉寻找一个玩伴。
自从被送到罗塞莉身边,南丁格尔就知道,她想要的机会全部都在这个轻度弱智的女孩身上。
她的父亲几乎把她卖给了法德利镇长,除了从镇长手中收钱,就再也没有过问过南丁格尔的经历,南丁格尔又太小,哪怕她想要说服镇长把钱给她,回家之后,她的父亲也会把钱从她身上榨出来。
她唯一能接触到的,能让她逃离窒息的沼泽的机会,就在罗塞莉身上。
而镇长很珍爱他的女儿。
他尽他所能让罗塞莉生活在正常的环境里,不让任何可能伤害到她的人或者事物接近她;他提起她时从不像是提及累赘,而像是提起最珍爱的宝物;他不吝于将最好的东西送到女儿身边,这个傻子的一件衣服就够南丁格尔吃穿一年,可罗塞莉穿坏它们,甚至用不到一个下午。
她不知道什么才是珍贵,她心里的珍宝是随处可见的松果,脏兮兮的鹅卵石,残缺的虫蜕和枯萎的花苞,她也听不懂南丁格尔的话,不明白南丁格尔为什么总是不会笑,会在没人时直接甩开她的手。
但这不妨碍罗塞莉很喜欢南丁格尔。
她和南丁格尔一起午睡,睡着时拽着她的衣角不松手,她把虫蜕放进南丁格尔的头发里,用树枝和泥土做蛋糕,往南丁格尔的水杯里倒蝴蝶……她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欢,完全不知道在南丁格尔看来这些算什么。
所以看着南丁格尔面无表情地踩碎虫蜕,丢掉蛋糕,倒空水杯时,她看起来是那么的伤心和困惑。
好像她真的能感受到这些情绪一样。南丁格尔想。
对南丁格尔来说,讨厌罗塞莉是件非常轻松的事,轻松到不需要她用多大力气。
镇长说她要做的不多,可他的期待是每天回家时看到一个干净整洁的女儿,根本不知道陪着一个轻度弱智的孩子有多累。她要帮罗塞莉梳头发,陪她上厕所,摘掉头发上的枯叶和灰,拽住她不去烂泥里玩耍,擦干净她的脸和指甲缝,罗塞莉想做什么被阻止,也会生气地拍她。
有一次她推得用力了点,把南丁格尔推得撞在了床脚上。
被撞到的位置钻心地疼,罗塞莉却什么都不知道,哒哒跑下楼梯,在花园里乱跑。
南丁格尔忍着痛走下楼梯,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罗塞莉,没有力气走过去。
罗塞莉回头看她没有跟上,又跑回来,歪头看她:“嗯?”
“我很疼。”南丁格尔低声说,“不要碰我。”
罗塞莉看着她,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南丁格尔,用双手勒住她的腰。
南丁格尔瞳孔微微一缩,猛地推开她:
“别碰我!”
罗塞莉摔倒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她咬紧牙关,难得迟疑了几秒,才伸手拽住她的衣角。
那天晚上,南丁格尔躺在床上,忍受着疼痛,慢慢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默默数着秒数,等待天亮。
曙光从丘谷外滑入小镇,镇长在敲门声中打开家门,站在门外的黑发女孩抬起头,脊背笔直得如同尺规丈量。
……
喜欢罗塞莉很困难,但讨厌她真的非常简单。
南丁格尔没有住在镇长家,每天晚上离开时,罗塞莉总是希望她能够留下来,但每一次南丁格尔都会甩开她,欣赏着罗塞莉难过的模样,再毫不留恋地离开。
她告诉罗塞莉,只要房门关上,罗塞莉就再也不可以出来,否则她再也不会来。
在她的坚持下,罗塞莉终于理解了她总是会离开的,而比起让南丁格尔留下,她更不想看到南丁格尔生气。于是每到南丁格尔该回家的时间,她都会听话地收起玩具,关上房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会再死死抱着南丁格尔不让她离开。
南丁格尔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最珍视的是母亲留给她的梳子,记忆里母亲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她坐在桌前,用梳子帮南丁格尔梳头发,将长发在耳边编成发辫。母亲死后,南丁格尔再没有剪过头发。
又一天,她离开镇长的家,却看到父亲在不远处等她。
他的大手紧紧拽住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小镇上走,嘴里骂骂咧咧:
“法德利说你的头发太长了,总是缠在他女儿身上,昨天甚至缠在了她的脖子上,现在都能看到印子。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我还要花钱带你去剪……”
他后面说了什么,南丁格尔没有听。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父亲的手,在小镇上拼命奔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没人能够阻止父亲,没人……不对,罗塞莉!只要她接受自己!
抱着唯一的希望,她跑回了镇长家,敲响了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祈求镇长,说她下次会注意,说她可以把头发包起来,说她会阻止罗塞莉……
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丁格尔几乎绝望了,她更咽着喊:
“让我见见罗塞莉——”
楼上的卧室门始终没有打开。
第二天,一头短发的南丁格尔来到了镇长家,关上房门的瞬间,她脸上礼貌的微笑像露水一样消散,只剩下苍白的冷漠。
她看着眼前跑向她的金发女孩,压抑许久的怨恨和愤怒终于冲破了心底的樊笼,冲着罗塞莉发出饱含毒液的咆哮。
她明明拥有那么多了,为什么还要剥夺自己仅有的那点宝物?
那双蔚蓝眼眸里盈满了天真和信任,南丁格尔看着罗塞莉,从衣服里拿出一把剪刀,递到了她的手中。
“我来教你。”她说。
镇长把罗塞莉保护得太好,所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她周围,就像南丁格尔的长发,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能够伤害自己,总是充满信任地接受所有送到她手中的东西。
她会用剪刀做什么?
南丁格尔看着罗塞莉接过剪刀,快意和恶毒在心底翻涌,如同在血管中流淌的毒药,一波波涌入心脏,生出长着毒刺的荆棘。
她耐心地指导罗塞莉使用剪刀,教她剪碎花瓣,剪碎纸张,剪碎蝴蝶的翅膀。每当剪刀落下,罗塞莉都会瑟缩,想要松开手,然而南丁格尔不让她收回手指。
她握着罗塞莉的手,强迫地按住她的手指,教她压下刀刃,让她看着她的宝物是怎么一点点被破坏,变成毫无价值的垃圾。
渐渐的,罗塞莉的眼睛里溢满了清澈的水珠。
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滚滚而下,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看着剪刀在南丁格尔手中一次次落下。
夕阳的余晖渐渐从窗台退下,南丁格尔站起身,准备回家。
她的衣角忽然被拽住。
南丁格尔回过头,罗塞莉站在一地的破碎花瓣里,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握着剪刀,将剪刀的刀尖对准了她自己。
金色的溪流猝然断流,丝丝缕缕的金色在余晖中翻转起落,静静跌落在地板上。
罗塞莉放下剪刀,捧起被她剪掉的金发,如同她以往每一次送给南丁格尔她的宝物时一样,将长发送到南丁格尔面前。
金发柔顺地蜷缩在她的掌心,她像是捧着一捧阳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丁格尔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阳光。
……
谁都能看出罗塞莉对南丁格尔的依恋越来越深,镇长无疑是乐于见到这一幕的,所以再没有对南丁格尔有什么要求。
小镇的生活总是那么风平浪静,很少会有什么大的波折。
而随着年龄增长,南丁格尔陪伴罗塞莉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她能选择的学校只有公立学校,但附近的学校是远近闻名的差学校,初高中辍学率居高不下,这些辍学的学生一多半都会成为罪犯,再成为更加混蛋的父母。
对于绝大多数底层人来说,终其一生他们都没有可能摆脱这个循环。
这样的生活绝不是南丁格尔想要的,她想要拥有名声,成为大人物,不再受任何人钳制,看到更广阔的的世界……这一切都是在阿奎利亚镇无法实现的,她必须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
和罗塞莉在一起时,她偶尔会提起自己的梦想,和她谈论她想象中的未来。在这些时候,罗塞莉都是个很好的听众,她从不会开口打断,只是会静静聆听南丁格尔的自言自语,将脑袋枕在她的腿上。
“而且……”南丁格尔沉默了一会,说,“镇长没办法治好你,但是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或许会有能够让你说话的办法。”
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被罗塞莉听懂过,这次也一样。
金发女孩眨了眨眼,看起来有点困惑,最后她歪过头,轻轻蹭了蹭南丁格尔的掌心。
她安心地蜷缩在南丁格尔的身边,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
群山和丘谷也无法封锁愿望的生长,愿望在小小的珍宝匣里不断攀升,终于成为了夜莺的翅膀。
夜莺飞出了种满玫瑰花的小镇,飞向了群山之外的世界。
她接触到了无形之术,了解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法理解的奥秘,最终在守夜人的光芒下,开启了无知之门,成为天命之人,踏上了追寻奥秘的道路。
深红湖畔的小镇早已经被南丁格尔抛到脑后,她遨游在漂浮着知识的深海,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非常偶然的一天,南丁格尔合上一本书,被光芒的幻觉搞得头昏脑涨,她走下楼给自己倒水,一边打开电视,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视里的声音。
新闻的声音从电视里飘出来,钻进了南丁格尔的耳朵里:
“……数个月前的这场超级龙卷风横扫了阿肯色州到肯塔基州等六个州,多个城镇被夷为平地,一些城镇和农场与外界失去联系……”
玻璃杯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摔在长毛地毯上,泼出的水打湿了地毯,洇开深色的水渍。
十几个小时后,南丁格尔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国际机场降落,随即赶往阿奎利亚镇。
因为通往阿奎利亚镇的道路中断,加上从卫星报告来看,这座小镇的受灾情况并不严重,阿奎利亚镇的救援工作进展十分缓慢。
在来之前,南丁格尔就了解了这些情况。落地后,她来不及休息,立刻开始四处奔走,用尽手段和金钱筹措了救援队,又一刻不停地带队赶往阿奎利亚镇。
她加入了救援工作,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立刻投入救援,完全忘记了除此之外的其他。
她也不知道支撑她仍然站在救援现场是什么,只是她无法停下,无法去休息,某种恐惧和阴影萦绕不散,好像一旦她闭上眼睛,她就会永远失去什么东西。
天命之人的体质会强于普通人,但灯之道路并不长于肉-体,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救援后,南丁格尔的身体和精神也已经濒临极限。
终于,南丁格尔听到了欢呼的声音。
“打通了!”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紧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断裂,黑暗如同母亲的臂弯,向她张开双臂。
南丁格尔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多久后,她终于在救援现场的营帐里醒来,旁边是救援队的成员和阿奎利亚镇的居民,镇民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笑着和救援队成员聊天,帐篷外飘来熟悉的玫瑰花香,其中混着诱人至极的肉汤香气。
听着熟悉的声音,南丁格尔提着的心终于缓缓放下来,闻着玫瑰花香,疲惫到极点的精神仿佛浸泡在温水里,说不上来的温暖和舒适。
营帐外的光线被人影挡住,法德利镇长走进来,扶着她坐起身,递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我已经从其他人那里知道所有事了,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你是我们的骄傲,南丁格尔。”他欣慰地说。
南丁格尔扯了扯嘴角,勉强回了他一个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肉汤。
馥郁的浓香扑面而来,南丁格尔忽然觉得口中开始分泌唾液,胃里被汹涌的饥饿搅动,她狼吞虎咽地喝下肉汤,一边说:
“法德利先生,罗塞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温暖粘稠的汤汁滑入咽喉,如同一团裹着黏液的血肉,她的唇舌品尝到了甘美的滋味,她本不应该辨认出这是什么食材,但她……认了出来。
过于强烈的情感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她在一瞬间和汤中的血肉共感,无数画面和感知齐齐涌来,来自小镇上的所有人——
龙卷风的警报在教堂外回荡,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空阴沉得像是会坠落。
所有镇民都躲进了教堂里,镇长抱着女儿最后一个赶到。
“教堂不够安全,我们进地下的防空洞。”他沉稳地指挥道。
神父拿着钥匙,打开了教堂地下的防空洞,镇长带着所有人躲了进去。
震动似乎持续了一万年,终于所有的动静平息,头顶也不再有碎石滑落,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看着镇长和几个男人走上台阶,试图打开防空洞的门。
半分钟后,几个人脸色苍白地看向镇长,声音里有掩饰不去的恐惧。
“法德利先生,这道门打不开了……”他们说。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门上,很可能是教堂在龙卷风的余波中倒塌,坍塌的巨石堵住了出口。
防空洞已经关闭了几十年,没人检查过是否还能够使用,镇长带人查看的结果令人绝望——几个出口全部因为种种原因堵死。
通风口还能够通气,但聚集了这么多人,防空洞的空气只会越来越难闻。防空洞里也没有储存多少食物,只有几袋用作种子的菜籽和小麦。因为镇上饮用水并不来自红酒湖,引入防空洞的管道也只有一条,如果均分到所有人,每天能分到的水甚至不够一小杯。
在惶恐充斥空气之前,法德利镇长再度站了出来。
“不要放弃希望,救援队很快就会赶来,我们能够支撑到那时候的。”他向镇民下达指示,“能够活动的人和我一起去寻找出口,妇女们收集食物和水,照顾好老人和孩子,尽量不要住得太密集,在靠近通风口的位置休息……”
他的话语无疑成为了所有人的心灵支柱,所有人总算有了希望,纷纷行动起来,法德利则来到教堂的地下墓穴。
每一位圣杯教堂的神父去世后,尸体都不会埋葬在小镇的墓地里,而是会送入地下墓穴。
“听话待在这里,好吗?”镇长抱了抱自己的女儿,“我很快回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救援队始终没来,人们的恐惧渐渐演变成了焦躁。
饥饿和干渴折磨着每个人,他们不再认为他们能够出去,绝望的气氛弥漫在防空洞里。
终于有人崩溃了:“我们被抛弃了,救援队放弃了我们!”
“我们都会死!没人会救我们!”
“不要说这种话!”镇长匆匆赶来,“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他很快被镇长和青壮年拦住,但他的话语回荡在所有人心里。
黑暗之中,呆滞的祈祷声低低响起。
“仁慈的母神,伟大母亲,天上之母……”
“求你宽恕我们的罪,求你让我们回到你之中……”
“求你拯救我们……”
再一次安抚住几乎暴动的镇民,法德利身心疲惫地返回地下墓穴里,望着女儿纯洁无瑕的面庞,他脸上令人信赖的坚定终于一片片碎裂。
他在罗塞莉面前缓缓跪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头,喉咙里溢出痛苦的更咽声,喃喃自语:
“不管是什么存在,请给我们食物和水,请救我们于苦痛,请带我们回到温暖的家乡……”
一双柔软的手臂伸过来,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温暖如同母亲的臂弯。
罗塞莉温柔地抱着父亲的脑袋,用手指抚平他额间的沟壑,轻轻地哼着柔美的曲调。
她的金发在地上蜿蜒,一直延伸进墓穴深处的黑暗里。
食物终于吃完了,水也越来越少,所有人的意志都濒临崩溃,作为人的道德底线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同类。
他们想起了镇长有个生病的女儿。
拦在地下墓穴前的法德利被打倒在地,他咽下满嘴的血,祈求地拽住身边人的脚踝,不断重复道:
“求求你们……罗塞莉吃得很少……”
有人踹了他一脚,其他人把他甩开,进入漆黑的地下墓穴。
黑暗之中,他们闻到了血腥味,香甜,馥郁,诱人,光照亮了黑暗中的生物,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他们忍不住后退,心脏仿佛被恐惧的迷雾笼罩。
墓穴深处的庞然大物缓缓蠕动,鲜红的肉一团团扭曲纠结,其中能看见突出的骨刺和骨骼,肉块表面缠满了细小的血管,肉团下方钻出了无数黏滑的触手,如同乌云般不断翻涌,一根根粗大的血管从肉块中延伸出去,连接向周围的一具具棺椁。
在这无法描述的可怖形体顶部,嵌着半具少女的身体,金发少女双眼深深阖上,双臂微微张开,纯美的面孔上满是恬静和温柔,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她的下半身已经和扭曲的肉团融为一体,或者说变成了蠕动的肉块,剩余的上半身也在缓慢地陷入肉块,可以预见,不久之后,她就会完全融入肉块之中。
似乎感觉到了众人的接近,这具聚合了肢体器官的躯体下方裂开了一道道肉-缝,血雾从肉-缝中喷出,弥漫在墓穴之中。
伴随着浓浓的血雾,一只只血肉模糊的肉团滚落,摔在地上,仿佛活着的生物一样不断弹动,寻找着产下它们的巢穴,小小的身躯里发出仿佛哭泣般的啼声。
所有人都从它们身上闻到了美妙的香气,吞咽唾沫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他们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面前蠕动的肉团,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有人伸手抓起一团,指缝间触感柔软,仿佛稍微一挤就能够溢出汁水。
越来越多的涎水从他们的口中滴落。
“仁慈的母神,伟大母亲,天上母亲……”
他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咀嚼肉块,来不及擦去嘴角的汁水,感谢筵席的主持者:
“巢中之母……”
防空洞里有了充足的食物和水,镇长自杀的意图也被其他人阻止,接近爆炸的紧张气氛终于缓缓平息。
但他们并不全都感激罗塞莉,清醒之后,很多镇民的精神都接近崩溃。
“我……”有人双手按住头,睁大眼睛,“我本来不想吃……”
呕吐的声音从未停止过,但那些肉入口即化,流入胃袋就仿佛融入其中一样,怎么呕吐也只能呕出黄水。
有人拿起了武器,激烈地大喊:
“那根本就是怪物!是对母神的玷污!我们应该杀死它!”
他冲向地下墓穴,还没有进入黑暗,忽然身体一僵,在黑暗前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身后的男人们放下打晕他的武器,沉默地将他拖了回去。
没有人敢去看身后的黑暗。
液体咕涌的黏腻声音不断回荡,仿佛在人们的耳边响起,芬芳越来越浓郁,无时无刻不在引诱饥饿的镇民。
终于,有人先一步耐不住烧灼般的饥渴。
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彻夜不绝,当有人终于恢复神智,向着周围的人看去,看到每个人嘴角都有血肉滑落,将衣服染成血色。
罗塞莉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恐惧和厌恶,于是地下墓穴里的血腥气息渐渐变成了玫瑰香气。
迷幻的香气扭曲了人们的感官,让他们忘记了血淋淋的现实,而不断扩大的巢也在吞食周围的一切,很快吞食了防空洞,打开了通往地面的道路。
人们一个个离开防空洞,回到小镇上,恢复了曾经的平静生活。他们无法忘却那美妙的滋味,不过好在每周的圣餐仪式上,他们依旧可以享用巢中之母的恩赐。
他们吞下罗塞莉的孩子,巢中之母的血从此流淌在他们的身体里,他们和他们的母亲血脉相连,同样成为了她的孩子,一旦离开了母亲的恩泽,他们就无法活下去。
在他们看不到的现实里,罗塞莉仍然在扩大,逐渐将整个小镇全部包裹在了巢中。
湖畔的小镇上再度开满了玫瑰,她的子女们在圣餐仪式上享用兄弟姐妹的血肉,纯洁无瑕的圣母沉睡在巢中,在荆棘环绕的睡梦中,等待着被命中注定之人唤醒。
在她的夜莺回来之前,她会让小镇上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她不知道要等待多久,但她会一直等下去,一直,一直等她回来。
她的愿望就是所有子女的愿望,她的意志回荡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她,他们,这座小镇都在等待南丁格尔回来。
南丁格尔睁开眼睛,泪流满面。
帐篷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镇民,他们挤进了营帐,和站在床边的镇长一起,低下头,对着南丁格尔咧开了嘴角。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齐齐说道:
“你想要见罗塞莉吗?”
望着他们的面孔,南丁格尔发出了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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