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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

叶槭流静静站在原地,注视着悬崖上的身影。

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没有真正见过对方,仅仅能从言语和文字描述中窥见对方的某一面,但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他立刻就意识到了眼前的人的身份。

卵。

在第二史时,叶槭流不止一次思考过,他在赤红花海里看到的景象到底是什么。

幻觉只是个敷衍的解释,虽然叶槭流相信,那些花朵的香气里有致幻的成分,而他看到的也不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但这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会看到一场发生在千万年前的祭祀仪式,他看到的不是基于他的记忆与幻想编制出的幻境,而是他不知道的真实历史,这已经完全偏离了幻觉的本质。

不过在知道赤杯一直在沉睡后,叶槭流也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或许这不是一个为他编织的幻觉,或者是事先准备好的陷阱,而是他误入了某一段记忆——比起幻觉,这里更像是一个梦,梦的特征是如此明显。

群山见证了发生在大地上的故事,当它们陷入沉睡,它们的记忆也会以梦的形式释放出来,在死寂的大地上如同幽魂般徘徊。

在他误入之前,这片大地就在做一个持续了千万年,并且还会继续下去的梦。

而他现在……在赤杯的梦里。

火山口的环境显然不那么适合凡人,卵没有在悬崖上停留太久,转身向着身后的神殿走去,和叶槭流擦肩而过。

叶槭流跟着他转过身,视线没有从卵的身上移开。

这是赤杯的梦,而卵出现在这里,无疑能够证实叶槭流之前的那个猜测。

在赤杯的诞生这件事上,卵所做的恐怕不止是旁观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叶槭流抬起腿,准备跟上卵,去看看他接下来的行动。

没有走出几步,他眼前一花,脚下地面忽然消失,他的身体立刻不受控制地下坠。

无数凌乱光影彼此重叠,海量的记忆在梦中无意识地聚拢又散开,熔岩河流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空洞,周围场景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模糊。

暮紫色光芒晕染了眼眸,伴随着清脆的“喀嚓”声响,叶槭流身周空间顿时浮现出一道道裂纹,犹如一千只睁开的眼睛,极为细碎的、仿佛星辉的光点在表面流动,掩盖了裂缝后深不可测的黑暗。

下一秒,他的脚下接触到了平面。

发光缝隙渐渐愈合,叶槭流重新站稳,缓解紧绷的情绪,抬头看去,梦中的场景也发生了变化。

他站在漆黑山峰上,一座座玄武岩石桥,悬在狂暴的熔岩海洋上,像是细细的锁链,跨过喷发的金红色岩浆,向着四面八方的黑暗延伸,石桥上那些凡人建造的圣所里,火盆里燃烧的火焰早已经熄灭,黑暗从四周席卷而来,吞没了仅存的光亮。

“轰隆!”

狂暴的闪电和雷鸣击穿了火山云,震耳欲聋的雷声从云层贯落,旋即被厮杀声和怒吼声淹没。

一道巨大的闪电砸在大地上,它穿过云层时释放出大量电光,刹那间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为那些庞大而恐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银光。

数不清的海兽正在进攻,从高处看下去,它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阴影,更显眼的是它们中的那些山峦般的巨人,他们发出狂怒的吼声,扭曲的影子映在汹涌狂暴的巨浪上,无法形容的力量在他们手中酝酿,风暴、巨浪、冰霜、闪电,小型化的天灾被他们当成武器,向着大地投掷而去。

天灾在飞行途中就开始释放,闪电从刺眼的光球中倾泻而出,形成大范围的电光,毁灭性的力量在大地上纵横驰骋,肆意播撒着一片片雷海。

然而不等它们落下,就会被灼热的火海吞没,或者诡异地消失在闪光中。这样的景象发生在大地上的每个角落,昏暗的天光下,那些与巨人相比更加渺小、却更加众多的身影升上天空,如同狂乱的潮水般冲向成群的巨人。

流传后世的神话和史诗,全部难以描述这末日般的景象,血战中的双方全部仿佛失去了理智,全不在意同类的血正在染红大地和海洋。

不断有身影从空中坠落,摔落在汹涌的大海里,失去头颅的巨人缓缓跪倒在海水中,尸体向后倒下,变成了岩石和泥土,旁边的海兽仿佛没有看到身边的死亡,仍然在和人类厮杀。

新的岛屿坠入大海,人类迅速登上了新出现的半岛,以半岛为据点,将战场的范围不断扩大。

叶槭流站在山上,视线久久无法从眼前的战场上移开。

在神灵的梦中,所有生命在最后的陆地上,进行着永无止境的血战。

之前我根据《炎海之书》做出过推测,因为炎海的力量无穷无尽,人类为了活下去,开始杀死泥巨人,制造出新的陆地,现在这个猜测毫无疑问在我眼前变成了现实……叶槭流沉默下来,忽然想起了布莱克当时说过的泥巨人的结局。

炎海中的漆黑山峰喷发,大陆裂开,变成一座座岛屿,新的大陆不断延伸,泥巨人也从此消失。

联想到刚才看到的卵,叶槭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几乎同时,他听到了某种人类语言无法描述的、令人发狂的混乱噪声,这种噪声里混杂着无数疯狂而不安的呓语,以及血肉咕嘟涌动的粘稠声响,仿佛就从他脚下的群山中传出。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声音足以让凡人的心智崩溃,陷入无法控制的疯狂,但在梦境中,这种污染仿佛也隔了一层迷雾,变得朦朦胧胧,传入叶槭流耳中时,已经削弱了绝大部分。

一种心智上的无形联系随之建立,让这种陌生的语言变得可以理解,叶槭流也意识到了这是谁的声音。

新生的神灵望着血红天空下的战场,用一种全然不在意的、愉快的语调问:

“让他们全部投身炎海,就能够让炎海熄灭,创造新的陆地了吗?”

一道声音回答了年轻的赤杯,说:

“是。”

赤杯安静了几秒,感叹道:

“所以按你说的,我要吞食他们……我开始好奇他们是什么滋味了,希望他们的味道足够醇厚甜美。”

祂又小小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们应该会反抗吧?如果换成辉光,这一切应该会轻松很多,毕竟他们相信辉光会实现和他们的约定,这个结局和他们希望的应该有一点区别吧?”

“这会让你放弃吗?”声音问。

“当然不会,”赤杯笑了起来,声音饱含着丰盈的汁液,像是舔着唇,从猩红舌尖吐出浓情蜜语,“在我的生诞之宴后,我还没尝过别的生命的滋味,挣扎会让他们的味道变得更好,我迫不及待了。”

神灵已经亟不可待,祂随时准备奔赴祂的筵席。

叶槭流听着这场不为人知的对话,脑海中浮现出了泥巨人的传说。

在泥巨人的传说里,辉光创造了世界,却忘记将大陆分开,于是祂将泥巨人送到世界上。

大陆的中央是不眠的炎海,祂和泥巨人约定,当他们全部投身于炎海,让炎海熄灭,大陆也会裂开,化作一座座新的陆地,当世界的形状重写时,泥巨人的灵魂就会回归,将世界留给其他生命。于是所有的泥巨人都在等待,他们相信终有一日,辉光会从海洋回归,实现和他们的约定。

漆黑山峰上,卵望着远方的战场,脸上既没有疑惑,也没有自得,平静得像是没有情绪的深海。

祂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者理所当然的规则:

“我想没有区别,无论是什么样的过程,他们的价值都得到了实现,他们完成了和辉光的约定,他们也应该感到满足。

“毕竟取悦辉光原本就是他们的愿望。”

赤杯发出了笑声。

天空忽然变得更加昏暗了,汇聚的厚重乌云中,一个庞大的、由无数触须和肢体扭曲纠缠成的血肉团块从中浮现,祂出现得如此突兀、如此迅速、如此不可思议,却又与在天空和海洋肆虐的规则如此融洽,任何看到祂的人,都能够如此自然地意识到,祂就是全新准则的化身,是秩序与历史的基石,是掌控无法想象权能的伟大神灵。

阴影完全覆盖了下方的大陆,纠缠融合的血肉团块中,露出了一只猩红的眼睛,紧接着无数只眼睛从血肉中睁开,神灵的目光从空中投下,以冷漠的视线审视下方大陆上的所有生命。

祂目光所及之处,成千上万的生命如同尘埃般消散。

叶槭流站在远离大陆的地方,远远地望着这一切发生。

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已经发生的现实,是消逝在上万年来历史中的不值一提的片段,这或许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在那之后的一重又一重历史里,发生过无数次、也注定会继续发生的反抗和挣扎,在创造万事万物的神上之神眼中,都只是渺小到可以忽略的尘埃。

叶槭流闭上眼睛,但在这具身体里涌动的情绪没有消散,反而在被躯壳桎梏的灵魂里不断积聚。

他的手指慢慢攥紧,紧到掌心开始发痛。

那股紧张的愤怒积聚到了极限,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轰然在他的心中爆发,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

滚滚而来的热浪扭曲了梦中的景象,大地和海洋在烈焰中焚烧,梦境瞬间支离破碎。

细碎如同星辉的光芒细细流动,一簇簇金色火焰从黄金手骨上冒出来,点燃了灼热的空气,流淌碎金的烈焰之河环绕着叶槭流,将他温柔地拥入火焰中,叶槭流在他的身体里睁开眼睛,被红光灼得发痛的眼眸,看见了铺天盖地落下的岩浆。

不知何时,火山重新苏醒了,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山峰剧烈摇晃颤动,大大小小的石块从悬崖上滚落,消失在下方炎热的火河里,毁灭性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轰隆!”

爆炸般的恐怖声响中,一道数百米高的岩浆柱冲天而起,冲破了仿佛不会散开的火山灰云,照亮了这一重历史的天空。

熔融岩流向四面八方迸溅,金红岩浆从空中洒落,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火雨,向叶槭流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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