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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有肉吃。”劳恩走下古老的城墙时瞥了一眼换防的士兵,“打起精神,记得别在灯下吃饭,我可不想明天给你们收尸。还有,把塔楼里的灰打扫打扫,别以为天天下雨那里就不会憋死人了。要是你们想闷死在里面那就算了。”

“走吧。”马修淡淡地说。

战争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敌人变得不耐烦了。他们的攻城武器已经毁坏了城墙上的很多地方,但他们所组织的每一次进攻,到目前为止都被顽强地击退了。孔代三思而后行的沉稳似乎完全没用对地方:付出了如此多的伤亡,结果一个目标都没有实现。经过这么久的战斗,马修终于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敌人绝非是因为愚蠢才一次又一次发起毫无意义的小规模袭击。对任何一个统帅来说,现在都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不是放弃包围,就是在经过无数次试探后,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但问题是,敌人在等什么?他们理应了解了艾瑟尔的城防部署和守军规模,却为何迟迟不肯行动?

马修的本性强迫他思考,即使在打仗时也按耐不住。他那颗诗人的头脑从来都拒绝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然而正是这种叛逆的品质驱使他成为一名骑士,成为锐意进取的军官,比起其他出身平民的同僚,他的人生格外成功。然而同样是这叛逆,也可能极易成为负累,折腾得他寝食难安。

两人带队走在通往圣伯纳教堂的路上。这条路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近来修筑的街垒让它变得越发狭窄。它曾见证了人类军队、修士、农民、驴车、牧羊人、嗜血的恶魔,见证了满载刀枪剑戟的车队和十几米高的战争傀儡。时代在变化,季节在交替,交通有时堵塞拥挤,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如滴滴露水。

“等等我。”劳恩突然在一家点心铺门前驻足,“我得给爱丽丝那小妮子买个甜饼。”

“你又惹她了?”马修翻了个白眼,他早就说过,没事别跟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修女拌嘴,看来劳恩一点也没听进去。

“这倒没有。”劳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小姑娘给金妮编了条项链,还帮我把那两个兔崽子给驯得服服帖帖…总之我确实欠她的。”

“那你可真够抠门的,一个甜饼就想…”

“你丫知道现在一个甜饼多少钱吗?”劳恩气冲冲地拍了马修一把,“三个银币啊!老子一个月才拿几个钱?”

“老爷,现在得四个银币了。”一个士兵指着甜品铺的招牌小声提醒道。

“真他*的见鬼了,我昨天看还是三个银币。”劳恩叹息着,摸了摸胸口的干瘪钱袋,最后咬咬牙,把它掏了出来。“这都什么世道啊,那玩意是金子做的?”

“知足吧,至少咱不用为吃饭发愁。”马修看着店主瘦削的面庞嘀咕道:“除了咱们,现在还不愁吃喝的人可不多了。”

“也是。”劳恩扭捏地掏出钱袋,向店主要了个甜饼。他注意到店铺里只有寥寥几种甜品,连广受欢迎的小蛋糕和苹果派都见不到了,看来围城对平民生活的影响非常大。几个面容枯槁的老乞丐坐在街角,饥肠辘辘地看着劳恩把甜饼揣进了怀里,默默地咽着口水,目送士兵们远去。

讲真,他们本不必如此窘迫的,但正是劳伦斯在一个月前的误判害得艾瑟尔被彻底切断了补给线。那可能是劳伦斯变聪明后为数不多的几次失误之一,但它足够要命——他认为敌人在这么长时间里只敢扎营围困,用攻城武器对城墙反复轰炸,已经说明了他们的军力不足以对守军造成碾压,所以他带了几千人前去打开缺口,试图让更多补给车队能抵达艾瑟尔。孔代亲自指挥了这场战斗,他展示了自己作为一名将军、战略家和骑士的杰出素养,尽显大师风范。在诱饵有限的条件下,他先是指挥一千人化解了劳伦斯的进攻,之后亲自上阵面对劳伦斯以拖延时间,好让埋伏在各处的部下按命令将守军分割包围、逐个击破。最终等大网收紧时,漫山遍野的圣殿骑士和战斗修女几乎把劳伦斯戳成了筛子,靠着卡琳拼死救援,他才勉强捡回条命。孔代的指挥行云流水,甚至还在全歼敌人后跑到艾瑟尔城下,巧言嘲讽年轻的劳伦斯根本不配与他对阵。如今孔代手握可随意调动的庞大兵力,他只求与猩红大公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以艾瑟尔为奖励展开宿命的对决。他是这么想的,但很遗憾,面对孔代的挑衅,猩红大公只送来一封充满不屑的战书,表示会择日领军与他一决胜负。孔代虽然有些忐忑,但他清楚西境的战力,奥兰多手里没有英勇杰出的突击部队,只有颓丧迂腐的贵族私兵;他手里没有凶悍无畏的攻坚小队,只有傲慢自私的奸诈佣兵。假如奥兰多用他的部队正面绞肉只会被联军以绝对优势击败,所以孔代判断猩红大公必然会选择层层放血加防守反击。

“我们已经痛击了敌人,现在坚守阵地。”孔代是如此命令的,“我们等待。”

由于双方高层的视角足够高,高到了云端之上,他们根本体会不到士兵们的恐惧、饥饿和寒冷。

这场围城战已经持续了多久?伤亡了多少人?已经没人记得了。马修只记得每天都有第三团的老兵一个又一个倒在城墙上,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面孔加入,快到他甚至来不及记住这群新兵的名字他们就没了。而敌人的士兵同样换了一茬又一茬,上午还是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下午就已经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少年兵了。他吃过晚饭,就不愿待在室内——老兵们把盐巴碾碎,倒在土豆饼上;劳恩因新兵哭的死去活来而生气…至于马修自己,他时时刻刻都被八小时换班的诅咒给捆绑住,被一日三餐没完没了的土豆和干面包所折磨。现在他很想躺在被铺里,安安心心的睡到自然醒,再奢侈地赖一会床。可他没得选,只能在难以入睡的时候喝一杯酒,开始动笔书写自己的回忆录。开头往往行笔如风,这都要归功于敌人的行动以及吃饭时的顿悟,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文思枯竭。

“这样下去没有未来,也看不见未来。我现在就像一个被绑上木板推入河里等死的犯人,只能随波逐流,逐渐腐臭并沉寂。新兵们不用顶在最前面,看似很轻松,但其实并不是那样。他们会为了维持秩序而形成阶级,为了活下去而拉帮结派,靠厚颜无耻的谎言取得团体中较优越的地位。对于他们的吹嘘,我们这些老兵总是漠不关心,因为杀得人越多,就越没有话当年的故事。只有在饮酒时,我们才能迷迷糊糊地察觉到自己还活着…”

马修又喝了一杯,希望能够再次唤醒心底的声音。状如蚂蚁的小虫在他身旁勤奋穿行,仿佛要重建它们毁于战火的巢穴。马修把一只小虫从笔记本上拍掉,才注意到更多虫子正试探性地爬上他的靴子,展开一场激昂躁动的冒险。

想象中的瘙痒让马修从教堂门前的喷泉旁站起身来,这里恐怕不适合久坐。他拿起自己珍藏的半瓶酒,步履蹒跚地走入教堂。现在正是晚饭时间,高大宏伟的主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找了张长椅坐下,仰望着穹顶上的彩绘和壁画。从小马修就知道何为圣殿,何为宗教,但孤身涉足这种场所,他还是被自己的愚蠢想法逗笑了。世界上没有神,只有一群坚信神爱世人的混蛋。如果非要说这座建筑物里有神,那它一定是马修的酒瓶和他肚腹中的醇美佳酿。

这就是关键所在,马修想。这座教堂与艾瑟尔格格不入,坚守它的人是愚昧落后的,代表主流人类文明的兰斯早已摒弃的迷信被他们固守至今。教会宣扬的每一种美德都充满了对来世往生与永恒存在的承诺,而荒谬至极的虚妄信仰就扎根于此。

马修很清楚,自从围城开始后,来教堂祷告的人就络绎不绝,或许是很大一部分人希望这样做自己就能逃过此劫。哪怕任何形式,任何体系的神都早已消逝,伪信者们依旧贪求那些不可言喻的救赎。纵然这座城里没几个人真心信仰什么,保罗神父依然会耐心听取他们的告解,宽恕他们的罪孽。马修对此嗤之以鼻,假如谁都能通过祈祷就变得伟大超群,永生不朽,那这世界还会有战争?还会有不公?

所以他不信神,也拒绝一切对神的崇拜。

“人类究竟得愚蠢到何种地步?”马修又灌了口酒,享受着空旷大殿传来的回声,“有多么软弱和慌张?难道我们非得供奉点什么才能满足内心吗?难道我们生来如此?”

他沉寂下来,仔细思索自己刚刚提出的观点。很有道理,逻辑严谨。或许这正是人类种族的终极缺陷,源于人性中最基本的冲动。信仰就像一块轻飘飘的海绵,它癫狂地吸走一切理性,以填充自己的虚无。

“或许这就是身为人类的诅咒,”马修面对空旷的神殿说道,“我们贪图虚妄事物。世上不存在神,于是我们凭空捏造,聊以自慰。”

神殿里的圣徒雕像毫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偏厅的大门洞开,晚餐过后,爱丽丝理了理法袍,向圣坛屈膝礼拜,随后进入告解室。马修留意到小修女掀开厚重的门帘时,手中拿着一个甜饼。看来她接受了劳恩的好意,作为交换,劳恩也许有资格上天堂了。

寻求赐福的人们很快便在告解室另一侧的隔间前排起了长龙,马修听不见那些犹犹豫豫的忏悔声,只能隐约听见爱丽丝那低缓的轻叹。一样啊,永远都一样,就是自以为身负无数罪孽的普通人在陈述自己毫无新意的罪行,一遍遍愚蠢地模仿着原罪。爱丽丝依然为自己必须替神父原谅这些人的罪孽而感到无奈,她难以集中精神。聆听忏悔之时,她一边偷偷啃着甜饼,一边在胸前画十字。那连绵不绝的忏悔声,言辞无趣声音低沉,节奏如同远方传来的钟声,击打长钉穿透四肢,钉入木桩。爱丽丝如同一个圣徒,在传递给承载一切的全能之主前切身感受着每个负担的沉重。这重负,有的是关于对配偶的不忠,有的是关于对兄弟的不义,还有些更黑暗的秘密。这些肮脏的丑事应该趁黑夜用脏抹布裹紧赶快埋葬,而不是让一个小姑娘受到惊吓。

下一个寻求宽恕的人来自第三团,马修因好奇而上前偷听。

“我相信以前应该有人警告过你,谋杀是重大恶行吧?”小修女努力掩饰着声音中的稚气,问忏悔者。

“是的,修女。”

“你是否意识到,这种意图源自恶魔的蛊惑?”

“我没有杀戮的意图。”

“你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吗?”马修似乎听到了轻微的咀嚼声。

“不,修女,我知道自己杀了人,违反了第五戒律的精神,远离了全父的宽容与正义…但,这是我的职责。”

“要是你想说,你对杀人,尤其是杀害信徒的事愧疚。”她低声说,“很遗憾,我必须得告诉你,这类罪行得由主教赦免,我不能——”

犹豫了片刻,爱丽丝让忏悔者跪下,她将做出审判。

“你是否意识到对方——那个信徒,违背了永不诉诸暴力的诺言?”

“是的,修女。但我依然为杀人而深深悔恨。”

“唯一可以缓和罪行的状况就是你因愤怒举起了屠刀。你经常任由自己这样抛弃理性吗?”

盘问继续着,士兵跪在地上,喃喃着自己的忏悔,爱丽丝似乎吃完了甜饼,开始对他进行审判。

“好啦。”小修女最后说道:“现在关于你的罪行,你要承诺,帮助一百个饥肠辘辘的流浪者,清洗他们的衣服,为他们提供一顿大餐;再抚养两个因战火失去父母的孤儿长大成人。这就是对你的判决,做完这一切,你才有资格被原谅…不,做完这些,你就能上天堂了。”

“真够随意的。”等那人离开后,马修倚在告解室旁,半开玩笑地问道:“像我这种人想上天堂得做什么?拿一个甜饼?”

“哎呀,大诗人也想上天堂啊。”爱丽丝探身靠近,手罩着嘴悄悄说:“你的话,起码得一块蛋糕,有草莓和奶油的那种。”

马修微微一笑。“给谁呢?我不明白。”

“把你创造成这个样子的那个人。”她似乎舔了舔嘴,但紧接着补充道:“虽然我从未因自己没有父母而原谅他。”

“原谅谁?全能之主?你不是修女吗?怎么能——祂是正义,是裁决和大爱,你怎么敢说…”

“难道我不能为神的裁决给点宽恕吗?然后我会请求祂的宽恕。”

马修张了张嘴没说话。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在她简单的世界里,宽恕正义和宽恕不公均无任何不妥,人宽恕神就像神宽恕人。好吧,希望神会因她的可爱网开一面。

“那你又寻求什么呢?”她问。

紧急集合的钟声敲响了,马修戴上他的头盔,把酒瓶塞给爱丽丝,“为我们祈祷吧,假如我活着回来,你会…不,全能之主会得到一块蛋糕的。”

他沿着过道徐徐往出走,让每个涌进教堂避难的平民都来得及避开他,为他献上祝福。之后,他拿起武器,与劳恩一起整队。在路上,他觉得似乎神把他们的命运安排的明明白白,如同仪式前准备好的祷词。可他们都明白,祂只是宣讲了命运乐观的一面,只是描述了美好希望,而非必然的结局。人生的漫长旅程充满艰难险阻,如今他们只是又往前跨了一步。在全能之主的安排下,一场新的战斗再次上演,祂一定对人类失望透顶了。

留守在教堂里的人们则容易得多。他们的职责就是等待末日,并祈祷末日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