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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团编成的突击队撞上了一堵钢铁盾墙,剧烈的震荡几乎将劳恩的脊椎从脖子后面撞出来。他已经习惯了野蛮的近身战斗,但第三团至少还有一半人没习惯。比如说劳恩身旁的梅伊,这个不爱说话的奴隶在熬成了老兵后已经可以像个男人一样战斗了,并且她看起来足够剽悍,能一拳把刚上战场的少年打得半天爬不起来。即便如此,随着两道盾墙在角力中不断发出轰鸣,梅伊和整排分配给她的新兵都开始因恐惧而脸色苍白,僵硬的身体不停颤抖。

马修的腿伤得可真是时候,劳恩想。他觉得在街垒失陷后,第三团就再没好好休息过一天,包括那些未曾受伤或只受了轻伤的老兵。

真想好好休息一下啊…

“听我口令,别乱动!”劳恩听着钢铁摩擦的律动,心里默默数着拍子。某一瞬间,他大吼一声,猛然向前压上。敌人本不牢固的盾墙被瞬间撞开了一半,此时劳恩抓住机会拔剑就砍,任由敌方盾手的血溅得到处都是。透过密集的人群,他看见敌阵后排的一个年轻矛手突然弯下了腰,对着他的靴子开始呕吐。他旁边的新兵涕泪横流,已经被吓得哭不出声了。

劳恩摇了摇头,默默感谢命运女神,第三团的新兵比那些孩子表现得强多了,起码他们还知道大吼大叫能驱散恐惧。

随着敌人的阵型逐渐崩溃,压力有所缓解,但劳恩除了从盾墙缝隙里看到令人窒息的人潮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最终,他们冲破了敌阵,前排敌人逃窜时的短暂空档让劳恩看到了破碎的房屋和被摧毁的路面,还有一尊少了半个身子却依然屹立不倒的猩红大公雕像。此时虽然是清晨,但因为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缘故,能见度非常糟糕,他只能凭借地标和经验指挥队伍向正确的方向靠近废墟。好在敌人同样因为能见度很差,怕误伤友军,没有用弓箭对他们进行压制。街垒的攻防战已经结束了很久,而面目全非的街区终于又回到了它所属的艾瑟尔手中。

劳恩砍倒了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敌人,伴随着那人破碎的嘴唇吐出垂死的尖叫,剩下的敌人撤退了。当第三团进入废墟地带时,他们听到了友军吟唱战歌的声音,这说明另一条进攻路线已经打通,他们可以展开下一步攻势了。

老兵们久经沙场,他们士气高昂,精神抖擞。如果他们能维持刚才的状态战斗,那夺回街垒是迟早的事,敌人不过是一群满腔热血却缺乏训练的渣滓,而他们无法抵挡纪律严明的第三团的无情攻势。

应该是这样的,但凡事总有意外。

“继续。”霍华德男爵要求道。

劳恩轻轻摇头拒绝了。尽管首战只用了二十分钟,但它也极大的消耗了士兵们的体力。哪怕劳恩壮得像头牛,他也得歇上一会才能继续作战。霍华德男爵把劳恩浸满沉默的咀嚼动作当成了一种蔑视,一种反抗。

“军尉,你们得继续推进。”男爵不情愿地再次强调。“夺回街垒,击退敌人,这是你们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们得休整片刻。”

男爵恼怒地啧了一声。“消极作战,拒绝服从命令,恐怕这对你的家人没有好处。”男爵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威胁。“现在告诉我,军尉,你们歇够了吗?”

劳恩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霍华德男爵身旁的几个护卫适时地把玩着武器上前,把劳恩与男爵隔开。至此,劳恩只得把刚咬了一口的土豆塞进腰包,又猛灌了几口凉水,然后拍拍手,下令队伍继续前进。他用黏腻而沙哑的嗓音告诉士兵们,他们会把那群不受欢迎的神棍赶回老家,然后一起回营喝庆功酒。

断断续续的打斗声和嚎叫声回荡在城区的废墟上,第三团的旗帜在微冷的晨风中飘扬,让士兵们坚定了信心。队伍中有人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而后是一群人,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空气变得沉重。

“安静!”霍华德男爵大吼。

然而歌声并未停止,甚至其中还掺杂了一些笑声。没人把这个痴肥的低能儿当回事。

“让他们闭嘴!”男爵对劳恩下令。

“唱歌没什么不好,这能振奋他们的士气。”劳恩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直到他听见背后传来剑刃出鞘的声音才停下脚步。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他睥睨着恼怒到极点的男爵,嘶哑的声音刺耳得像棺材的开合。

他见过多少具尸体?亲手杀过多少人?而这头蠢猪竟想恐吓他?

“我才是你们的长官!”男爵吼道:“不服从指挥,公然抗命,按照兰斯军法,我有权…”

“杀了我?”劳恩冷笑一声,把胸膛顶在剑尖上,“兰斯早完蛋了,大人。如果你想在战场上活下来,那就别对我的人指手画脚。在这杀了我,所有人都会见证你的暴行。你觉得你血统尊贵,位高权重?那就试试看,尊贵的身份能不能让你豁免劳伦斯大人的审判。”

“我有一百种解释自己为何下令和你将怎样战死沙场的方法,”男爵收起剑,悻悻地退后几步,让废墟投下的阴影遮住他的脸。“跟我作对?噢,算了吧。难道你要公开表明自己不会服从长官的命令?可怜的年轻人,我是不是该在你死后多去教堂看看你那断了腿的妻子?还有那两个小…”

“你敢碰他们?”劳恩突然怒火中烧,强行顶开男爵的护卫,揪住了他的衣领。“我警告你,战场上总有意外发生。到时,尊贵的身份不能让你免于一死。”

“坦白地说,这样做没有必要。”

“很有必要。你想躲在我们后面好回去邀功,这事我管不着。但你不该威胁我,长官。”劳恩松开了手,压低声音说道:“我可是个骑士,不是普通士兵——我的领主大人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如果你非要对我做什么,那他之后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现在,为了大局,我不会跟你再起冲突;而你,也最好永远别再威胁我。所以,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真扫兴,假如大聪明瑞哥和他的兽人部下没被调到另一边作战,那他根本不用把话说这么明白。再借胆小如鼠的男爵和他只知道仗势欺人的护卫十个胆子,他们都不敢在粗犷的绿皮面前放半个响屁。

霍华德男爵用鼻子喘着粗气,介于恐惧与愤怒之间,最终他不情愿地点点头。

“很好,这就…”

劳恩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了,还有弓箭全速发射的嗖嗖声。

“敌袭!”劳恩吼道。“防御阵型!”

新兵们在老兵的叱骂声中从各自的队列中滚出来,拿着武器散开。至少他们在基本训练中完成了这个指令足够多的次数,当劳恩回到方阵中,盾墙和矛林也随之屹立。箭雨叮叮当当打在盾墙上,没有造成多大杀伤。

“稳住!”劳恩一边喊着,一边寻找敌人。箭矢从四面八方袭来,似乎废墟的每个角落都有人。看不到敌人踪影的新兵们都把矛杆紧紧地贴在肩膀上,集中精神等待着还击的命令下达。

“别乱动,白痴!”一个老兵大骂道:“你想死吗?好好架住盾牌,不然第一个死的就…”

然后他突然沉默下来。一支箭扎透了他的喉咙,那个被他训斥的新兵顾不得酸痛的胳膊,连忙把盾牌抬高几寸,补上了盾墙的空隙。接着又是两轮箭雨,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但敌人没有进攻,诡异的沉默几乎要压垮士兵们。

“一小队,守住侧翼。”劳恩命令道。“二小队,跟上我前进!其他人,原地待命。”

寂静降临,只有两个小队组成的方阵紧张的前进声。此时阳光已经开始驱散黑暗,劳恩能清楚地看见百米内的东西。小队踩着瓦砾和破碎的街道来到了一栋倒塌的建筑旁。地上散落着许多土坯和铁块。看样子这里曾是某间铁匠铺,劳恩想。

“安全。”二小队的队长给出回复。

“坚守位置。”劳恩告诉他们,“所有人,交替前进,二十步间隔。”

什么都没有,敌人从废墟里仓促射了几轮箭便转移了。指挥巷战从来不是劳恩的强项,再三确定附近没有敌人后,他下令第三团在一座还算完好的街垒前休整。刚才的突然袭击夺走了五个士兵的生命,还有三个倒霉蛋被射伤,虽然他们性命无忧,却在短时间内无法继续作战了。

“你们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劳恩第三次问道。

“没有,长官。”一个队长重复道,“我怀疑,不会是幽灵吧?那些神棍…通常不会打游击战。”

“闭嘴。”劳恩看了看面色苍白的手下们,又看了看迷宫似的废墟。他开始怀疑敌人的意图,不过毫无头绪。劳恩叹了口气,看霍华德男爵吓得不知道躲哪去了,他板起脸,瞪了惴惴不安的队长们一眼。

“检查此处街垒,汇报情况。”

至少他已经按照男爵所期待的方式战斗了,而且一处街垒已经夺回。如此一来,即使霍华德男爵发难,他也有了合适的理由搪塞。

“有四台蝎弩能用,备用武器基本都在,箭和鲸油大概还剩一半,长官?”

“那好,今天咱们就驻扎在这了。”

“什么?不,军尉,你得尽快行动。至于修复街垒和清剿附近的敌军,就交给后来者吧。”霍华德男爵适时地出现了,他的裤裆湿润了,但新兵们没再取笑他。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问题,长官。”劳恩说。

“我希望你能解决我提出的问题,而不是抛给我出更多问题,军尉。”男爵厉声说。

“我们会的,但不是现在。”劳恩示意手下们去扎营。“敌人是我们的数十倍,而现在还没有援军能保护我们的退路。我们将在此驻扎,直到增援到来,在此之前,我们哪都不去。听着,长官,我不关心你回去以后是否要吹嘘自己如何指挥我们打了场漂亮的胜仗,我只关心我的兄弟们能不能活着回去。”

男爵气愤地离开了,带领他的护卫重新躲到黑暗的角落。老兵们卸下背上沉重的行囊,找地方坐下,一边休息,一边指挥新兵搬运箭矢和其他物资。劳恩站在高处,看着他们忙活,继续吃着他的早餐,不时下达一些生硬而有效的命令。半小时后,街垒被重新启用,陷阱和重型武器恢复运转,平台上沾满凝固血浆的碎石和尸体被移走。到目前为止,敌人还未再次露面。劳恩希望他们之前碰到的只是一些敌人的散兵,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运气如何。

“老天保佑。”劳恩叹了口气,回到营地中心。小队长们正在给手下分配任务,梅伊从废墟里找到了一罐保存完好的茶叶,她正在临时搭建的炉子上煮茶。劳恩感激地接过一杯热茶。天气越来越冷,风力越来越大,头顶沉重的云层在移动,昏暗的灰色光线给本就死气沉沉的废墟增添了些许无法言喻的恐怖。劳恩抿了口茶,不知何故,心中竟生出一丝惬意。

他看着现在的第三团,百感交集。除了马修之外,初始成员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马修不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了,梅伊学会了如何像公民一样用餐具进食,大聪明爱上了人类的啤酒和烤肉,剩下的老兵最差也做了小队长,但这时候他们早就不会因升职而高兴了。所有事情都不再了。

“长官,也许您该看看这个。”

劳恩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招呼了几个靠谱的兄弟,顺着声音走去。他们踩着碎石走过一道缓坡,再穿过一扇倾颓的大门,进入了曾是某种广场的地方。劳恩记得这里好像是处补给站,也是预备队第一次遭到守夜者伏击的地方。

摇曳的火光缓缓照亮了一幅恐怖的画卷。曾经躲藏在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被开膛破肚,上百具尸体被铁链固定在广场周围的栅栏上。劳恩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其中一具尸体上他最初以为是伤口的地方,那个人的胸前被刻下了不洁的卑鄙印记,光是看着它就让劳恩感到恶心。

“看这个,长官。”一名士兵指着尸体背后刻的一行字说道。

“你是故意让我难堪?”劳恩没好气地问。

不是所有新兵都知道劳恩不识字。他们见马修学识渊博,还通晓音律,便下意识觉得劳恩肚里应该也有几滴墨水。

“我来吧,长官。”另一人上前查看,不自信地读道:“你不要白白的…念祂的名?当你和仇敌之间…除了盔甲和憎恨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很快…就会找到你的信仰?”

“真他*的恶心,别念了。”劳恩挥挥手,对那些惴惴不安的新兵们喊道:“别看了。收集附近有用的东西,所有的。武器、口粮、衣服,包括金币,拿走任何值得拿的东西。去吧。”

士兵们各自散开,有人喃喃自语。靴子在松散的瓦砾上踩出的嘎吱声是他们钻进废墟时唯一的声音。劳恩沮丧地咒骂着,捡起一块破碎的砖石,在盲目的愤怒中把它掷向远处。在刚才喝茶的一瞬间,快乐几乎触手可及,现在噩梦又回来找他了。

砖石打在碎石堆上,带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劳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满目疮痍的城区是一座用木头和石块垒成的巨大迷宫,每一条通往生处的道路都充满了摇曳的火光和被诅咒的尖锐哀嚎。他推开它们,既不知道也假装不关心他将要去哪里。

出去。他只要出去。

他看到墙上镶嵌着骷髅状遗骸,简陋的供奉死亡和痛苦神殿的残酷之神的神龛。那个恶趣味的神带着对痛苦的承诺和苦难对他嗤之以鼻。劳恩用拳头打倒他看到的所有东西,享受着骨头破裂和钢铁弯曲的声音。在某一刻,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刺眼光芒究竟是血液里的火还是他眼中的火。好像有一道闪电被困在了身体里,从内而外灼烧着他的灵魂。痛苦,压倒一切的痛苦几乎让他无法忍受,但如果他还想活着离开艾瑟尔,他就必须忍耐它。

只有时间才能说明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恐惧已经对劳恩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内心的太阳在垂死挣扎,头骨里的恐怖咆哮像驯兽的铁钩一样抓挠着他身上的每一寸伤疤。

他不是英雄,也没有当英雄的命。

最终,他疲惫地坐在地上,任由那钩子抓挠他的身体。一击。又一击。再一击。他捂着脸发出呻吟,直到所有钩子深深地楔入野兽的躯体。

“金妮…”他呜咽地念着寡妇的名字,把长矛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仰起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他不敢再看废墟,那里只有死亡和死亡,还有死亡。现在马修不在这里,第三团全指望他了。他太明白这一点了。

“算了。”他命令自己:“去喝杯茶,然后休息一会吧。”